清吴敬梓儒林外史・范进中举赏析

这周学道虽也请了几个看文章的相公,却自心里想道︰我在这里面吃苦久了,如今自己当权,须要把卷子都要细细看过,不可听着幕客,屈了真才。主意定了,到广州上了任。次日,行香挂牌。先考了两场生员。第三场是南海、番禺两县童生。周学道坐在堂上,见那些童生纷纷进来︰也有小的,也有老的,仪表端正的,獐头鼠目的,衣冠齐楚的,褴褛破烂的……落后点进一个童生来,面黄饥瘦,花白鬍须,头上戴一顶破毡帽。广东虽是地气温暖,这时已是十二月上旬,那童生还穿着麻布直裰,冻得乞乞缩缩,接了卷子,下去归号。周学道看在心里,封门进去。出来放头牌的时节,坐在上面,只见那穿麻布的童生上来交卷。那衣服因是朽烂了,在号里又扯破了几块。周学道看看自己身上,绯袍金带,何等辉煌。因翻一翻点名册,问那童生道︰你就是范进?范进跪下道︰童生就是。学道道︰你今年多少年纪了?范进道︰童生册上写的是三十岁,童生实年五十四岁。学道道︰你考过多少回数了?范进道︰童生二十岁应考,到今考过二十余次。学道道︰如何总不进学?范进道︰总因童生文字荒谬,所以各位大老爷不曾赏取。周学道道︰这也未必尽然。你且出去,卷子待本道细细看。范进磕头下去了。

这周学道1

(学道:明代主持一省教育及考试的最高官员,清代称学政。)

虽也请了几个看文章的相公2

(相公:对已有秀才功名者的称呼。)

,却自心里想道:我在这里面吃苦久了,如今自己当权,须要把卷子都要细细看过,不可听着幕客3

(幕客:地方官聘请协助办理公务的人,此指学政聘请帮助评阅考生文章的人。)

,屈了真才。主意定了,到广州上了任。次日,行香挂牌4

(行香挂牌:行香,到孔庙上香祭拜。挂牌,出布告公告考试地点、日期。行香挂牌是学政到省后例行的仪式。)

。先考了两场生员5

(生员:明清时期,凡经过本省各级考试被录入府(州)、县学者,通称生员,习称秀才。)

。第三场是南海、番禺两县童生6

(南海、番禺两县童生:南海、番禺,皆在广州城内。童生,明清时期,凡习举业的读书人,在未通过考试取得生员资格之前,不论年龄大小皆称为儒童,习称童生。此时的范进仍是个童生。)

。周学道坐在堂上,见那些童生纷纷进来:也有小的,也有老的,仪表端正的,獐头鼠目的,衣冠齐楚的,褴褛破烂的……落后点进一个童生来,面黄饥瘦,花白鬍须,头上戴一顶破毡帽。广东虽是地气温暖,这时已是十二月上旬,那童生还穿着麻布直裰7

(直裰:古代的一种便服,长袍斜领大袖,四周镶边。裰,粤:[啜dzyt8];普:[duō]。)

,冻得乞乞缩缩,接了卷子,下去归号。周学道看在心里,封门进去。出来放头牌8

(放头牌:即放头排,在科场中已完卷的考生每三十人做一排放出,而第一批完卷放出的考生谓之放头排。)

的时节,坐在上面,只见那穿麻布的童生上来交卷。那衣服因是朽烂了,在号里又扯破了几块。周学道看看自己身上,绯袍金带,何等辉煌。因翻一翻点名册,问那童生道:你就是范进?范进跪下道:童生就是。学道道:你今年多少年纪了?范进道:童生册上写的是三十岁,童生实年五十四岁。学道道:你考过多少回数了?范进道:童生二十岁应考,到今考过二十余次。学道道:如何总不进学?范进道:总因童生文字荒谬,所以各位大老爷不曾赏取。周学道道:这也未必尽然。你且出去,卷子待本道细细看。范进磕头下去了。

那时天色尚早,并无童生交卷。周学道将范进卷子用心用意看了一遍,心里不喜,道︰这样的文字,都说的是些甚么话!怪不得不进学。丢过一边不看了。又坐了一会,还不见一个人来交卷,心里又想道︰何不把范进的卷子再看一遍,倘有一线之明,也可怜他苦志。从头至尾又看了一遍,觉得有些意思。正要再看看,却有一个童生来交卷。那童生跪下道︰求大老爷面试。学道和颜道︰你的文字已在这里了,又面试些甚么?那童生道︰童生诗词歌赋都会,求大老爷出题面试。学道变了脸道︰当今天子重文章,足下何须讲汉唐!像你做童生的人,只该用心做文章,那些杂览学他做甚么!况且本道奉旨到此衡文,难道是来此同你谈杂学的么?看你这样务名而不务实,那正务自然荒废,都是些粗心浮气的说话,看不得了。左右的赶了出去!一声吩咐过了,两傍走过几个如狼似虎的公人,把那童生叉着膊子,一路跟头叉到大门外。周学道虽然赶他出去,却也把卷子取来看。看那童生叫做魏好古,文字也还清通。学道道︰把他低低的进了学罢。因取过笔来,在卷子尾上点了一点,做个记认。又取过范进卷子来看,看罢不觉叹息道︰这样文字,连我看一两遍也不能解,直到三遍之后,才晓得是天地间之至文,真乃一字一珠!可见世上糊涂试官不知屈煞了多少英才!忙取笔细细圈点,卷面上加了三圈,即填了第一名。又把魏好古的卷子取过来,填了第二十名。将各卷汇齐,带了进去。发出案来,范进是第一。谒见那日,着实赞扬了一回。点到二十名,魏好古上去,又勉励了几句用心举业,休学杂览的话,鼓吹送了出去。

那时天色尚早,并无童生交卷。周学道将范进卷子用心用意看了一遍,心里不喜,道:这样的文字,都说的是些甚么话!怪不得不进学。丢过一边不看了。又坐了一会,还不见一个人来交卷,心里又想道:何不把范进的卷子再看一遍,倘有一线之明,也可怜他苦志。从头至尾又看了一遍,觉得有些意思。正要再看看,却有一个童生来交卷。那童生跪下道:求大老爷面试。学道和颜道:你的文字已在这里了,又面试些甚么?那童生道:童生诗词歌赋都会,求大老爷出题面试。学道变了脸道:当今天子重文章,足下何须讲汉唐!像你做童生的人,只该用心做文章,那些杂览9

(杂览:指与八股科试无关的诗词歌赋。)

学他做甚么!况且本道奉旨到此衡文,难道是来此同你谈杂学的么?看你这样务名而不务实,那正务自然荒废,都是些粗心浮气的说话,看不得了。左右的赶了出去!一声吩咐过了,两傍走过几个如狼似虎的公人,把那童生叉10

(叉:架。)

着膊子,一路跟头叉到大门外。周学道虽然赶他出去,却也把卷子取来看。看那童生叫做魏好古,文字也还清通。学道道:把他低低的进了学11

(进了学:即进学,指被取为生员(秀才)。秀才在县、府官学中有名籍,故称进学。)

罢。因取过笔来,在卷子尾上点了一点,做个记认。又取过范进卷子来看,看罢不觉叹息道:这样文字,连我看一两遍也不能解,直到三遍之后,才晓得是天地间之至文,真乃一字一珠!可见世上糊涂试官不知屈煞了多少英才!忙取笔细细圈点,卷面上加了三圈,即填了第一名。又把魏好古的卷子取过来,填了第二十名。将各卷汇齐,带了进去。发出案来12

(发出案来:即发案,指县、府、院试公告合格、录取的名单和名次。)

,范进是第一。谒见那日,着实赞扬了一回。点到二十名,魏好古上去,又勉励了几句用心举业,休学杂览的话,鼓吹送了出去13

(鼓吹送了出去:由官府的吹鼓手擂鼓、吹唢吶等将考中秀才者送出衙门,以示荣耀和嘉奖。)

次日起马,范进独自送在三十里之外,轿前打恭。周学道又叫到跟前说道︰龙头属老成。本道看你的文字火候到了,即在此科一定发达。我覆命之后在京专候。范进又磕头谢了。起来立着。学道轿子一拥而去。范进立着,直望见门枪影子抹过前山,看不见了,方才回到下处。谢了房主人。他家离城还有四十五里路,连夜回来,拜见母亲。

次日起马14

(起马:起身离去。)

,范进独自送在三十里之外,轿前打恭15

(打恭:也作打躬,躬身作揖。)

。周学道又叫到跟前说道:龙头属老成16

(龙头属老成:龙头,指状元。相传宋代梁颢八十二岁中进士第一名,其谢恩诗有:也知少年登科好,争奈龙头属老成。后以此作为对参加会试的老年人的祝福语。)

。本道看你的文字火候17

(火候:此指学问的功夫、功力。)

到了,即在此科一定发达。我覆命之后在京专候。范进又磕头谢了。起来立着。学道轿子一拥而去。范进立着,直望见门枪18

(门枪:又叫旗枪。官员出行时的一种仪仗,平时就插在门首做装饰。)

影子抹过前山,看不见了,方才回到下处19

(下处:外出者临时住处,或客店,或民宅,或寺院。)

。谢了房主人。他家离城还有四十五里路,连夜回来,拜见母亲。

家里住着一间草屋、一厦披子,门外是个茅草棚。正屋是母亲住着,妻子住在披房里。他妻子乃是集上胡屠户的女儿。范进进学回家,母亲、妻子俱各欢喜。正待烧锅做饭,只见他丈人胡屠户,手里拿着一副大肠和一瓶酒,走了进来。范进向他作揖,坐下。胡屠户道︰我自倒运,把个女儿嫁与你这现世宝穷鬼,历年以来不知累了我多少!如今不知因我积了甚么德,带挈你中了个相公,我所以带个酒来贺你。范进唯唯连声,叫浑家把肠子煮了。烫起酒来,在茅草棚下坐着。母亲自和媳妇在厨下造饭。胡屠户又吩咐女婿道︰你如今既中了相公,凡事要立起个体统来。比如我这行事里,都是些正经有脸面的人,又是你的长亲,你怎敢在我们跟前装大,若是家门口这些做田的、扒粪的,不过是平头百姓,你若同他拱手作揖,平起平坐,这就是坏了学校规矩,连我脸上都无光了。你是个烂忠厚没用的人,所以这些话我不得不教导你,免得惹人笑话。范进道︰岳父见教的是。胡屠户又道︰亲家母也来这里坐着吃饭。老人家每日小菜饭,想也难过,我女孩儿也吃些,自从进了你家门,这十几年,不知猪油可曾吃过两三回哩!可怜!可怜!说罢,婆媳两个都来坐着吃了饭。吃到日西时分,胡屠户吃的醺醺的。这里母子两个,千恩万谢。屠户横披了衣服,腆着肚子去了。

家里住着一间草屋、一厦披子20

(一厦披子:一间偏房子。)

,门外是个茅草棚。正屋是母亲住着,妻子住在披房里。他妻子乃是集上胡屠户的女儿。范进进学回家,母亲、妻子俱各欢喜。正待烧锅做饭,只见他丈人胡屠户,手里拿着一副大肠和一瓶酒,走了进来。范进向他作揖,坐下。胡屠户道:我自倒运,把个女儿嫁与你这现世宝21

(现世宝:嘲骂人没有用处、甚么都不行。)

穷鬼,历年以来不知累了我多少!如今不知因我积了甚么德,带挈22

(带挈:提携。此指别人沾了自己的福气。挈,粤:[揭kit8];普:[qiè]。)

你中了个相公,我所以带个酒来贺你。范进唯唯连声,叫浑家23

(浑家:妻子。)

把肠子煮了。烫起酒来,在茅草棚下坐着。母亲自和媳妇在厨下造饭。胡屠户又吩咐女婿道:你如今既中了相公,凡事要立起个体统来。比如我这行事24

(行事:同业、同行。)

里,都是些正经有脸面的人,又是你的长亲25

(长亲:长辈。)

,你怎敢在我们跟前装大,若是家门口这些做田的、扒粪的,不过是平头百姓,你若同他拱手作揖,平起平坐,这就是坏了学校规矩,连我脸上都无光了。你是个烂忠厚没用的人,所以这些话我不得不教导你,免得惹人笑话。范进道:岳父见教的是。胡屠户又道:亲家母也来这里坐着吃饭。老人家每日小菜饭,想也难过,我女孩儿也吃些,自从进了你家门,这十几年,不知猪油可曾吃过两三回哩!可怜!可怜!说罢,婆媳两个都来坐着吃了饭。吃到日西时分,胡屠户吃的醺醺的。这里母子两个,千恩万谢。屠户横披了衣服,腆着26

(腆着:挺着。腆,粤:[天阴上声tin2];普:[tiǎn]。)

肚子去了。

次日,范进少不得拜拜乡邻。魏好古又约了一班同案的朋友,彼此来往。因是乡试年,做了几个文会。不觉到了六月尽间,这些同案的人约范进去乡试。范进因没有盘费,走去同丈人商议,被胡屠户一口啐在脸上,骂了一个狗血喷头,道︰不要失了你的时了!你自己只觉得中了一个相公,就癞虾蟆想吃起天鹅肉来!我听见人说,就是中相公时,也不是你的文章,还是宗师看见你老,不过意,舍与你的。如今痴心就想中起老爷来!这些中老爷的都是天上的文曲星!你不看见城里张府上那些老爷?都有万贯家私,一个个方面大耳。像你这尖嘴猴腮,也该撒抛尿自己照照,不三不四就想天鹅屁吃!趁早收了这心,明年在我们行事里替你寻一个馆,每年寻几两银子,养活你那老不死的老娘和你老婆是正经。你问我借盘缠,我一天杀一个猪还赚不得钱把银子,都把与你去丢在水里,叫我一家老小嗑西北风!一顿夹七夹八,骂的范进摸门不着。辞了丈人回来,自心里想︰宗师说我火候已到,自古无场外的举人,如不进去考他一考,如何甘心?因向几个同案商议,瞒着丈人,到城里乡试。出了场,即便回家。家里已是饿了两三天。被胡屠户知道,又骂了一顿。

次日,范进少不得拜拜乡邻。魏好古又约了一班同案27

(同案:同一榜、同一批考中秀才的人,彼此称为同案。)

的朋友,彼此来往。因是乡试年28

(乡试年:明清时期每三年举行一次全省秀才考举人的考试,称乡试,举行乡试的一年叫乡试年。)

,做了几个文会29

(文会:秀才们为参加乡试,聚在一起写文章,相互观摩、评论,当时称文会。)

。不觉到了六月尽间,这些同案的人约范进去乡试。范进因没有盘费,走去同丈人商议,被胡屠户一口啐在脸上,骂了一个狗血喷头,道:不要失了你的时了!你自己只觉得中了一个相公,就癞虾蟆想吃起天鹅肉来!我听见人说,就是中相公时,也不是你的文章,还是宗师30

(宗师:对一省主管教育、主持秀才考试的学官(学道、学政)的敬称。此指周学道。)

看见你老,不过意,舍与你的。如今痴心就想中起老爷31

(老爷:秀才称相公,中了举人后就称老爷。)

来!这些中老爷的都是天上的文曲星32

(文曲星:古时相信文曲星是主管文运的星宿,能考中举人,就认为是文曲星下凡。)

!你不看见城里张府上那些老爷?都有万贯家私,一个个方面大耳。像你这尖嘴猴腮,也该撒抛33

(抛:即泡。)

尿自己照照,不三不四就想天鹅屁吃!趁早收了这心,明年在我们行事里替你寻一个馆,每年寻几两银子,养活你那老不死的老娘和你老婆是正经。你问我借盘缠,我一天杀一个猪还赚不得钱把银子,都把与34

(把与:把,给。给与。)

你去丢在水里,叫我一家老小嗑35

(嗑:即喝。)

西北风!一顿夹七夹八,骂的范进摸门不着。辞了丈人回来,自心里想:宗师说我火候已到,自古无场外的举人,如不进去考他一考,如何甘心?因向几个同案商议,瞒着丈人,到城里乡试。出了场,即便回家。家里已是饿了两三天。被胡屠户知道,又骂了一顿。

到出榜那日,家里没有早饭米,母亲吩咐范进道︰我有一只生蛋的母鸡,你快拿集上去卖了,买几升米来煮餐粥吃,我已是饿的两眼都看不见了。范进慌忙抱了鸡,走出门去。才去不到两个时候,只听得一片声的锣响,三匹马闯将来。那三个人下了马,把马拴在茅草棚上,一片声叫道︰快请范老爷出来,恭喜高中了!母亲不知是甚事,吓得躲在屋里,听见中了,方敢伸出头来说道︰诸位请坐,小儿方才出去了。那些报录人道︰原来是老太太。大家簇拥着要喜钱。正在吵闹,又是几匹马,二报、三报到了,挤了一屋的人,茅草棚地下都坐满了。邻居都来了,挤着看。老太太没奈何,只得央及一个邻居去寻他儿子。

到出榜36

(出榜:榜,试后张贴出来的录取名单。)

那日,家里没有早饭米,母亲吩咐范进道:我有一只生蛋的母鸡,你快拿集上去卖了,买几升米来煮餐粥吃,我已是饿的两眼都看不见了。范进慌忙抱了鸡,走出门去。才去不到两个时候37

(两个时候:两个时辰,即四小时。)

,只听得一片声的锣响,三匹马闯将来。那三个人下了马,把马拴在茅草棚上,一片声叫道:快请范老爷出来,恭喜高中了!母亲不知是甚事,吓得躲在屋里,听见中了,方敢伸出头来说道:诸位请坐,小儿方才出去了。那些报录人38

(报录人:官府派来到考中者家里报告喜讯的人,又称报子。)

道:原来是老太太。大家簇拥着要喜钱。正在吵闹,又是几匹马,二报、三报到了,挤了一屋的人,茅草棚地下都坐满了。邻居都来了,挤着看。老太太没奈何,只得央及一个邻居去寻他儿子。

那邻居飞奔到集上,一地里寻不见,直寻到集东头,见范进抱着鸡,手里插个草标,一步一踱的东张西望,在那里寻人买。邻居道︰范相公,快些回去!你恭喜中了举人,报喜人挤了一屋里。范进道是哄他,只装不听见,低着头往前走。邻居见他不理,走上来就要夺他手里的鸡。范进道︰你夺我的鸡怎的?你又不买。邻居道︰你中了举了,叫你家去打发报子哩。范进道︰高邻,你晓得我今日没有米,要卖这鸡去救命,为甚么拿这话来混我。我又不同你顽,你自回去罢,莫误了我卖鸡。邻居见他不信,劈手把鸡夺了,掼在地下,一把拉了回来。

那邻居飞奔到集上,一地里39

(一地里:一路上、到处。)

寻不见,直寻到集东头,见范进抱着鸡,手里插个草标,一步一踱的东张西望,在那里寻人买。邻居道:范相公,快些回去!你恭喜中了举人,报喜人挤了一屋里。范进道是哄他,只装不听见,低着头往前走。邻居见他不理,走上来就要夺他手里的鸡。范进道:你夺我的鸡怎的?你又不买。邻居道:你中了举了,叫你家去打发报子哩。范进道:高邻,你晓得我今日没有米,要卖这鸡去救命,为甚么拿这话来混40

(混:蒙混、欺骗。)

我。我又不同你顽41

(顽:同玩,即开玩笑。)

,你自回去罢,莫误了我卖鸡。邻居见他不信,劈手把鸡夺了,掼在地下,一把拉了回来。

报录人见了道︰好了,新贵人回来了。正要拥着他说话,范进三两步走进屋里来,见中间报帖已经升挂起来,上写道︰捷报贵府老爷范讳进高中广东乡试第七名亚元。京报连登黄甲。范进不看便罢,看过一遍,又念一遍,自己把两手拍了一下,笑了一声道︰噫,好了!我中了!说着,往后一交跌倒,牙关咬紧,不省人事。老太太慌了,慌将几口开水灌了过来。他爬将起来,又拍着手大笑道︰噫,好!我中了!笑着,不由分说就往门外飞跑,把报录人和邻居都唬了一跳。走出大门不多路,一脚踹在塘里,挣起来,头发都跌散了,两手黄泥,淋淋漓漓一身的水,众人拉他不住,拍着,笑着,一直走到集上去了。

报录人见了道:好了,新贵人回来了。正要拥着他说话,范进三两步走进屋里来,见中间报帖42

(报帖:通报考中的文书。)

已经升挂起来,上写道:捷报贵府老爷范讳43

(讳:避讳。旧时为了表示对有身份、有地位者的尊敬,不直呼其名,特在名前加讳字。)

进高中广东乡试第七名亚元44

(亚元:乡试举人第一名称解元,第二名至第十名统被称作亚元。)

。京报连登黄甲45

(京报连登黄甲:黄甲,举人经会试考中者为贡士,贡士经殿试被取录者为进士,进士分三甲(意近三等),进士榜用黄纸书写,故称黄甲。这是一种祝福之语,意为祝赴京会试、殿试连连高中。)

。范进不看便罢,看过一遍,又念一遍,自己把两手拍了一下,笑了一声道:噫,好了!我中了!说着,往后一交跌倒,牙关咬紧,不省人事。老太太慌了,慌将几口开水灌了过来。他爬将起来,又拍着手大笑道:噫,好!我中了!笑着,不由分说就往门外飞跑,把报录人和邻居都唬了一跳。走出大门不多路,一脚踹46

(踹:踩。踹,粤:[猜阴上声tsai2];普:[chuài]。)

在塘里,挣起来,头发都跌散了,两手黄泥,淋淋漓漓一身的水,众人拉他不住,拍着,笑着,一直走到集上去了。

众人大眼望小眼,一齐道︰原来新贵人欢喜疯了。老太太哭道︰怎生这样苦命的事,中了一个甚么举人,就得了这个拙病!这一疯了,几时才得好?娘子胡氏道︰早上好好出去,怎的就得了这样的病!却是如何是好?众邻居劝道︰老太太不要心慌,我们而今且派两个人跟定了范老爷。这里众人家里拿些鸡蛋酒米,且管待了报子上的老爹们,再为商酌。当下众邻居有拿鸡蛋来的,有拿白酒来的,也有背了斗米来的,也有捉两只鸡来的。娘子哭哭啼啼,在厨下收拾齐了,拿在草棚下。邻居又搬些桌櫈,请报录的坐着吃酒,商议他这疯了如何是好。报录的内中有一个人道︰在下倒有一个主意,不知可以行得行不得?众人问如何主意。那人道︰范老爷平日可有最怕的人?他只因欢喜狠了,痰涌上来,迷了心窍。如今只消他怕的这个人来打他一个嘴巴,说︰这报录的话都是哄你,你并不曾中。他吃这一唬,把痰吐了出来,就明白了。众邻都拍手道︰这个主意好得紧,妙得紧!范老爷怕的,莫过于肉案子上胡老爹。好了,快寻胡老爹来!他想是还不知道,在集上卖肉哩。又一个人道︰在集上卖肉他倒好知道了,他从五更鼓就往东头集上迎猪,还不曾回来。快些迎着去寻他。

众人大眼望小眼,一齐道:原来新贵人欢喜疯了。老太太哭道:怎生这样苦命的事,中了一个甚么举人,就得了这个拙病!这一疯了,几时才得好?娘子胡氏道:早上好好出去,怎的就得了这样的病!却是如何是好?众邻居劝道:老太太不要心慌,我们而今且派两个人跟定了范老爷。这里众人家里47

(家里:家,此为动词,回家。)

拿些鸡蛋酒米,且管待了报子上的老爹们,再为商酌。当下众邻居有拿鸡蛋来的,有拿白酒来的,也有背了斗米来的,也有捉两只鸡来的。娘子哭哭啼啼,在厨下收拾齐了,拿在草棚下。邻居又搬些桌櫈,请报录的坐着吃酒,商议他这疯了如何是好。报录的内中有一个人道:在下倒有一个主意,不知可以行得行不得?众人问如何主意。那人道:范老爷平日可有最怕的人?他只因欢喜狠了,痰涌上来,迷了心窍。如今只消48

(只消:只须、只要。)

他怕的这个人来打他一个嘴巴,说:这报录的话都是哄你,你并不曾中。他吃这一唬,把痰吐了出来,就明白了。众邻都拍手道:这个主意好得紧,妙得紧!范老爷怕的,莫过于肉案子上胡老爹。好了,快寻胡老爹来!他想是还不知道,在集上卖肉哩。又一个人道:在集上卖肉他倒好知道了,他从五更鼓就往东头集上迎猪49

(从五更鼓就往东头集上迎猪:五更即拂晓时分,五更鼓,打五更鼓的时候。迎猪,接猪,即买猪。)

,还不曾回来。快些迎着去寻他。

一个人飞奔去迎,走到半路,遇着胡屠户来,后面跟着一个烧汤的二汉,提着七八觔肉,四五千钱,正来贺喜。进门见了老太太,老太太大哭着告诉了一番。胡屠户诧异道︰难道这等没福?外边人一片声请胡老爹说话。胡屠户把肉和钱交与女儿,走了出来。众人如此这般同他商议。胡屠户作难道︰虽然是我女婿,如今却做了老爷,就是天上的星宿。天上的星宿是打不得的!我听得斋公们说,打了天上的星宿,阎王就要拿去打一百铁棍,发在十八层地狱,永不得翻身。我却是不敢做这样的事!邻居内一个尖酸人说道︰罢么!胡老爹,你每日杀猪的营生,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阎王也不知叫判官在簿子上记了你几千条铁棍,就是添上这一百棍,也打甚么要紧?只恐把铁棍子打完了,也算不到这笔账上来。或者你救好了女婿的病,阎王叙功,从地狱里把你提上第十七层来也不可知。报录的人道︰不要只管讲笑话。胡老爹,这个事须是这般,你没奈何权变一权变。屠户被众人局不过,只得连斟两碗酒喝了,壮一壮胆,把方才这些小心收起,将平日的兇恶样子拿出来,捲一捲那油晃晃的衣袖,走上集去。众邻居五六个都跟着走。老太太赶出来叫道︰亲家,你这可唬他一唬,却不要把他打伤了!众邻居道︰这自然,何消吩咐。说着,一直去了。

一个人飞奔去迎,走到半路,遇着胡屠户来,后面跟着一个烧汤的二汉50

(烧汤的二汉:二汉,佣工、伙计。烧水的佣工。)

,提着七八觔肉,四五千钱,正来贺喜。进门见了老太太,老太太大哭着告诉了一番。胡屠户诧异道:难道这等没福?外边人一片声请胡老爹说话。胡屠户把肉和钱交与女儿,走了出来。众人如此这般同他商议。胡屠户作难道:虽然是我女婿,如今却做了老爷,就是天上的星宿。天上的星宿是打不得的!我听得斋公51

(斋公:信奉佛教住在家里唸经、吃斋(素食)的人;在庙里打杂的人也称斋公。)

们说,打了天上的星宿,阎王就要拿去打一百铁棍,发在十八层地狱,永不得翻身。我却是不敢做这样的事!邻居内一个尖酸人说道:罢么52

(罢么:得了罢。)

!胡老爹,你每日杀猪的营生,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阎王也不知叫判官在簿子上记了你几千条铁棍,就是添上这一百棍,也打甚么要紧?只恐把铁棍子打完了,也算不到这笔账上来。或者你救好了女婿的病,阎王叙功,从地狱里把你提上第十七层来也不可知。报录的人道:不要只管讲笑话。胡老爹,这个事须是这般,你没奈何权变一权变。屠户被众人局53

(局:催逼、逼迫。)

不过,只得连斟两碗酒喝了,壮一壮胆,把方才这些小心54

(小心:此谓顾虑之意。)

收起,将平日的兇恶样子拿出来,捲一捲那油晃晃的衣袖,走上集去。众邻居五六个都跟着走。老太太赶出来叫道:亲家,你这可唬他一唬,却不要把他打伤了!众邻居道:这自然,何消吩咐。说着,一直去了。

来到集上,见范进正在一个庙门口站着,散着头发,满脸污泥,鞋都跑掉了一只,兀自拍着掌,口里叫道︰中了!中了!胡屠户兇神走到跟前说道︰该死的畜生!你中了甚么?一个嘴巴打将去。众人和邻居见这模样,忍不住的笑。不想胡屠户虽然大着胆子打了一下,心里到底还是怕的,那手早颤起来,不敢打到第二下。范进因这一个嘴巴,却也打晕了,昏倒于地。众邻居一齐上前,替他抹胸口,捶背心,舞了半日,渐渐喘息过来,眼睛明亮,不疯了。众人扶起,借庙门口一个外科郎中跳驼子板櫈上坐着。胡屠户站在一边,不觉那只手隐隐的疼将起来,自己看时,把个巴掌仰着再也弯不过来。自己心里懊恼道︰果然天上文曲星是打不得的!而今菩萨计较起来了。想一想,更疼的狠了,连忙问郎中讨了个膏药贴着。范进看了众人,说道︰我怎么坐在这里?又道︰我这半日,昏昏沉沉,如在梦里一般。众邻居道︰老爷恭喜高中了。适才欢喜的有些引动了痰,方才吐出几口痰来好了。快请回家去打发报录人。范进说道︰是了,我也记得是中的第七名。范进一面自绾了头发,一面问郎中借了一盆水洗洗脸。一个邻居早把那一只鞋寻了来,替他穿上。见丈人在跟前,恐怕又要来骂。胡屠户上前道︰贤婿老爷,方才不是我敢大胆,是你老太太的主意,央我来劝你的。邻居内一个人道︰胡老爹方才这个嘴巴打的亲切,少顷范老爷洗脸还要洗下半盆猪油来!又一个道︰老爹,你这手明日杀不得猪了。胡屠户道︰我那里还杀猪,有我这贤婿,还怕后半世靠不着也怎的?我每常说,我的这个贤婿,才学又高,品貌又好,就是城里头那张府、周府这些老爷,也没有我女婿这样一个体面的相貌。你们不知道,得罪你们说,我小老这一双眼睛却是认得人的,想着先年我小女在家里,长到三十多岁,多少有钱的富户要和我结亲,我自己觉得女儿像有些福气的,毕竟要嫁与个老爷,今日果然不错!说罢哈哈大笑,众人都笑起来。看着范进洗了脸,郎中又拿茶来吃了,一同回家。范举人先走,屠户和邻居跟在后面,屠户见女婿衣裳后襟滚皱了许多,一路低着头替他扯了几十回。到了家门,屠户高声叫道︰老爷回府了!老太太迎着出来,见儿子不疯,喜从天降。众人问报录的,已是家里把屠户送来的几千钱打发他们去了。范进拜了母亲,也拜谢丈人。胡屠户再三不安道︰些须几个钱,不够你赏人。范进又谢了邻居。

来到集上,见范进正在一个庙门口站着,散着头发,满脸污泥,鞋都跑掉了一只,兀自55

(兀自:仍然。兀,粤:[屹ngat9];普:[wù]。)

拍着掌,口里叫道:中了!中了!胡屠户兇神走到跟前说道:该死的畜生!你中了甚么?一个嘴巴打将去。众人和邻居见这模样,忍不住的笑。不想胡屠户虽然大着胆子打了一下,心里到底还是怕的,那手早颤起来,不敢打到第二下。范进因这一个嘴巴,却也打晕了,昏倒于地。众邻居一齐上前,替他抹胸口,捶背心,舞56

(舞:忙乱。)

了半日,渐渐喘息过来,眼睛明亮,不疯了。众人扶起,借庙门口一个外科郎中57

(外科郎中:外科,以手术治疗体内疾病的医学分科。郎中,大夫、医生。指专治跌打损伤的医生。)

跳驼子板櫈上坐着。胡屠户站在一边,不觉那只手隐隐的疼将起来,自己看时,把个巴掌仰着再也弯不过来。自己心里懊恼道:果然天上文曲星是打不得的!而今菩萨计较起来了。想一想,更疼的狠了,连忙问郎中讨了个膏药贴着。范进看了众人,说道:我怎么坐在这里?又道:我这半日,昏昏沉沉,如在梦里一般。众邻居道:老爷恭喜高中了。适才欢喜的有些引动了痰,方才吐出几口痰来好了。快请回家去打发报录人。范进说道:是了,我也记得是中的第七名。范进一面自绾58

(绾:把头发束起来,打成结。绾,粤:[挽阴上声wan2];普:[wǎn]。)

了头发,一面问郎中借了一盆水洗洗脸。一个邻居早把那一只鞋寻了来,替他穿上。见丈人在跟前,恐怕又要来骂。胡屠户上前道:贤婿老爷,方才不是我敢大胆,是你老太太的主意,央我来劝你的。邻居内一个人道:胡老爹方才这个嘴巴打的亲切,少顷范老爷洗脸还要洗下半盆猪油来!又一个道:老爹,你这手明日杀不得猪了。胡屠户道:我那里还杀猪,有我这贤婿,还怕后半世靠不着也怎的?我每常说,我的这个贤婿,才学又高,品貌又好,就是城里头那张府、周府这些老爷,也没有我女婿这样一个体面的相貌。你们不知道,得罪你们说,我小老59

(小老:老年人谦虚的自称。)

这一双眼睛却是认得人的,想着先年我小女在家里,长到三十多岁,多少有钱的富户要和我结亲,我自己觉得女儿像有些福气的,毕竟要嫁与个老爷,今日果然不错!说罢哈哈大笑,众人都笑起来。看着范进洗了脸,郎中又拿茶来吃了,一同回家。范举人先走,屠户和邻居跟在后面,屠户见女婿衣裳后襟滚皱了许多,一路低着头替他扯了几十回。到了家门,屠户高声叫道:老爷回府了!老太太迎着出来,见儿子不疯,喜从天降。众人问报录的,已是家里把屠户送来的几千钱打发他们去了。范进拜了母亲,也拜谢丈人。胡屠户再三不安道:些须60

(些须:很少的、一点点。)

几个钱,不够你赏人。范进又谢了邻居。

正待坐下,早看见一个体面的管家,手里拿着一个大红全帖,飞跑了进来︰张老爷来拜新中的范老爷。说毕,轿子已是到了门口。胡屠户忙躲进女儿房里不敢出来。邻居各自散了。范进迎了出去,只见那张乡绅下了轿进来,头戴纱帽,身穿葵花色圆领,金带、皂靴。他是举人出身,做过一任知县的,别号静斋,同范进让了进来,到堂屋内平磕了头,分宾主坐下。张乡绅先攀谈道︰世先生同在桑梓,一向有失亲近。范进道︰晚生久仰老先生,只是无缘,不曾拜会。张乡绅道︰适才看见题名录,贵房师高要县汤公,就是先祖的门生,我和你是亲切的世弟兄。范进道︰晚生侥倖,实是有愧。却幸得出老先生门下,可为欣喜。张乡绅四面将眼睛望了一望,说道︰世先生果是清贫。随在跟的家人手里拿过一封银子来,说道︰弟却也无以为敬,谨具贺仪五十两,世先生权且收着。这华居其实住不得,将来当事拜往俱不甚便。弟有空房一所,就在东门大街上,三进三间,虽不轩敞,也还干凈,就送与世先生,搬到那里去住,早晚也好请教些。范进再三推辞,张乡绅急了,道︰你我年谊世好,就如至亲骨肉一般,若要如此,就是见外了。范进方才把银子收下,作揖谢了。又说了一会,打躬作别。

正待坐下,早看见一个体面的管家,手里拿着一个大红全帖61

(全帖:拜访客人时用的帖子,横阔十倍于单帖而摺迭成册的叫全帖。用全帖表示恭敬和郑重。)

,飞跑了进来:张老爷来拜新中的范老爷。说毕,轿子已是到了门口。胡屠户忙躲进女儿房里不敢出来。邻居各自散了。范进迎了出去,只见那张乡绅下了轿进来,头戴纱帽,身穿葵花色圆领62

(圆领:明代官员的常礼服。)

,金带、皂靴63

(皂靴:黑色的官靴。)

。他是举人出身,做过一任知县的,别号静斋,同范进让了进来,到堂屋内平磕了头64

(平磕了头:互相磕头行礼。磕,粤:[合hap9];普:[kē]。)

,分宾主坐下。张乡绅先攀谈道:世先生同在桑梓65

(世先生同在桑梓:世,世交,指两家之间世代有交往。世先生,对有世交者的敬称。桑梓,故乡、家乡。)

,一向有失亲近。范进道:晚生久仰老先生,只是无缘,不曾拜会。张乡绅道:适才看见题名录66

(题名录:此指本科乡试考中举人的名册。)

,贵房师高要县汤公67

(贵房师高要县汤公:房师,科考时,除正、副主考官外,还抽调一些有学识的官吏做同考官,分房评阅试卷、推荐好卷给主考,本科举人、进士称本房的同考官为房师。高要县,在广州西一百五十里许。汤公,即小说中的高要知县汤奉。)

,就是先祖的门生68

(门生:科考得中的秀才、举人、进士自称为本科主考官的门生。)

,我和你是亲切的世弟兄。范进道:晚生侥倖,实是有愧。却幸得出老先生门下,可为欣喜。张乡绅四面将眼睛望了一望,说道:世先生果是清贫。随在跟的家人手里拿过一封银子来,说道:弟却也无以为敬,谨具贺仪69

(贺仪:贺礼。)

五十两,世先生权且收着。这华居其实住不得,将来当事拜往70

(当事拜往:当事,地方官吏。即地方官吏前来拜会。)

俱不甚便。弟有空房一所,就在东门大街上,三进三间,虽不轩敞71

(轩敞:房屋高大宽敞。)

,也还干凈,就送与世先生,搬到那里去住,早晚也好请教些。范进再三推辞,张乡绅急了,道:你我年谊世好72

(年谊世好:年谊,指同年科举登科,范进与张静斋都是举人出身,故称年谊。世好,即世交,范进的房师是张静斋祖父的门生,故称世好。)

,就如至亲骨肉一般,若要如此,就是见外了。范进方才把银子收下,作揖谢了。又说了一会,打躬作别。

胡屠户直等他上了轿,才敢走出堂屋来。范进即将银子交与浑家打开看,一封一封雪白的细丝锭子,即便包了两锭,叫胡屠户进来,递与他道︰方才费老爹的心,拿了五千钱来。这六两多银子老爹拿了去。屠户把银子攥在手里紧紧的,把拳头舒过来,道︰这个,你且收着。我原是贺你的,怎好又拿了回去?范进道︰眼见得我这里还有这几两银子,若用完了,再来问老爹讨来用。屠户连忙把拳头缩了回去,往腰里揣,口里说道︰也罢,你而今相与了这个张老爷,何愁没有银子用?他家里的银子,说起来比皇帝家还多些哩!他家就是我卖肉的主顾,一年就是无事,肉也要用四五千斤,银子何足为奇!又转回头来望着女儿说道︰我早上拿了钱来,你那该死行瘟的兄弟还不肯,我说︰姑老爷今非昔比,少不得有人把银子送上门来给他用,只怕姑老爷还不希罕。今日果不其然!如今拿了银子家去骂这死砍头短命的奴才!说了一会,千恩万谢,低着头笑迷迷的去了。

胡屠户直等他上了轿,才敢走出堂屋来。范进即将银子交与浑家打开看,一封一封雪白的细丝锭子,即便包了两锭,叫胡屠户进来,递与他道:方才费老爹的心,拿了五千钱来。这六两多银子老爹拿了去。屠户把银子攥在手里紧紧的,把拳头舒73

(舒:伸展。)

过来,道:这个,你且收着。我原是贺你的,怎好又拿了回去?范进道:眼见得我这里还有这几两银子,若用完了,再来问老爹讨来用。屠户连忙把拳头缩了回去,往腰里揣,口里说道:也罢,你而今相与了这个张老爷,何愁没有银子用?他家里的银子,说起来比皇帝家还多些哩!他家就是我卖肉的主顾,一年就是无事,肉也要用四五千斤,银子何足为奇!又转回头来望着女儿说道:我早上拿了钱来,你那该死行瘟的兄弟还不肯,我说:姑老爷今非昔比,少不得有人把银子送上门来给他用,只怕姑老爷还不希罕。今日果不其然!如今拿了银子家去骂这死砍头短命的奴才!说了一会,千恩万谢,低着头笑迷迷的去了。

自此以后,果然有许多人来奉承他︰有送田产的,有人送店房的,还有那些破落户,两口子来投身为僕图荫庇的。到两三个月,范进家奴僕、丫鬟都有了,钱、米是不消说了。

自此以后,果然有许多人来奉承他:有送田产的,有人送店房的,还有那些破落户,两口子来投身为僕图荫庇的。到两三个月,范进家奴僕、丫鬟都有了,钱、米是不消说了。

赏析

明清两代以八股文取士,读书人穷一生精力,钻研死板的文章,希望一朝高中,可以名利双收,对道德修业的理想却消磨殆尽。不少人多年应考,却难以考取功名,终至生计无望,穷愁潦倒。吴敬梓所写《儒林外史》,就是以嬉笑怒骂的手法,揭露官场的黑暗,以及科举制度对读书人乃至社会的毒害。

本篇节选自《儒林外史》第三回,主要写范进考取功名的遭遇。范进原是个贫穷老实的读书人,苦读多年,但屡试不中;既没有功名,难以维生,常常遭人白眼冷落。幸好到了五十四岁,他遇到主考官周学道,因为也是考了多年才得功名,对他特别同情,最后评了他第一名。范进总算中了秀才,但生活并没有改善,他的岳丈胡屠户仍然看不起他。后来他想去应考乡试,向岳丈借路费,还被岳丈痛骂一顿,说他不自量力。他仍是去了应考,终于中了举人,听到喜讯时,竟因欢喜过度而发了疯。后来邻居找他岳丈来对他大声打骂,他才清醒过来。因为身份的改变,从前看不起范进的邻居和岳丈态度都大大转变,对他百般奉承;村中乡绅也来结交,并送上钱财、房舍等厚礼,使范进的生活起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本篇的人物描写非常精彩,通过行为、语言、心理的描写,人物的身份、际遇、性格、思想都活灵活现。首先是生动地刻划范进中举前后的种种表现,被压抑冷落多年的他,听到自己高中,起初并不相信,到知道是真的,竟然承受不了那种突如其来的转变而发疯,写出了读书人的可怜可笑。另外一个精彩人物是范进的岳丈胡屠户,他对范进的态度前倨后恭,在中举前后有天渊之别,前面是一副狗眼看人低的嘴脸,后面就趋炎附势,对范进百般奉承。这种前后对比,也加强了讽刺的效果,道尽了世态炎凉。篇中人物形象都很夸张,甚至有些滑稽,在讽刺时弊的严肃主题中,又不失谐趣幽默。

作者/出处

吴敬梓

吴敬梓,生于清圣祖康熙四十年,卒于清高宗干隆十九年(一七〇一──一七五四)。字敏轩,一字文木,安徽全椒人。生于显赫豪门,世代为官。高祖吴沛为理学大师,父吴霖起为赣榆县教谕。吴敬梓工诗词,学问渊博,尤精《文选》。鄙弃科举八股,中秀才后,一心从事着述。父亡后,任性挥霍,散尽家财,生活困窘,乡绅传为子弟戒。后迁家南京,穷死于扬州。

吴敬梓晚年境况凄苦,饱历炎凉世态。所作《儒林外史》五十五回,以嬉笑怒骂之笔,讽刺当时官场社会的黑暗面与一般读书人的丑态。《儒林外史》的文字以口语为主,杂以成语、谚语、歇后语及文言等,富于机趣幽默,人物形象,刻划细腻。全书以写实为主,没有鬼神的荒诞,玄虚的奇谈。对于风水邪说、轮回因果及虚伪的礼教,作出深刻批判。《儒林外史》在我国小说史上,占有崇高的地位,可与《水浒传》及《红楼梦》相比美。吴敬梓另着有《文木山房集》。

创作背景

《范进中举》节录自《儒林外史》第三回周学道校士拨真才 胡屠户行凶闹捷报,版本据嘉庆八年新镌卧闲草堂藏板,现有标题为编者所加。故事以暮年登科的周学道与花白鬍须的老童生范进相遇为开端,带出当时知识分子穷一生之力追求功名的现象。继而写范进高中乡试前后的遭遇,表现科举之路足以改变人的政治地位和经济生活。作者以深刻的洞察力和辛辣的讽刺笔调,对清代科举制度的腐朽黑暗、各阶层人物的可笑嘴脸和知识分子醉心功名利禄的丑态,作出了无情的嘲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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