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柳宗元Liu Zongyuan始得西山宴游记赏析

自余为僇人,居是州,恒惴慄。其隟也,则施施而行,漫漫而游;日与其徒上高山,入深林,穷回溪;幽泉怪石,无远不到;

自余为僇人1

(僇人:僇,粤:[六luk9];普:[lù],刑戮。僇人:犹言罪人;指因王叔文案贬官永州。)

,居是州,恒惴慄2

(惴慄:忧惧貌。)

。其隟3

(隟:,粤:[gwik7];普:[xì],同隙,此处指闲空。)

也,则施施4

(施施:舒缓貌。)

而行,漫漫5

(漫漫:无拘束貌。)

而游;日与其徒上高山,入深林,穷回溪;幽泉怪石,无远不到;

自从我以罪人身份,住在这个州里,老是觉得不开心。没事时,便无罣无碍地散步,漫无目的地游览;天天只同几个合得来的朋友,或是爬上高峭的山峯,或是穿入深密的树林,或是追踪曲折的溪水;所有本州幽僻的泉源,奇怪的岩石,不论距离多远,差不多都到过。

到则披草而坐,倾壸而醉;醉则更相枕以卧;卧而梦,意有所极,梦亦同趣;觉而起,起而归。以为凡是州之山有异态者,皆我有也。而未始知西山之怪特。

到则披草而坐,倾壸而醉;醉则更相枕以卧;卧而梦,意有所极,梦亦同趣;觉而起,起而归。以为凡是州之山有异态者,皆我有也。而未始知西山6

(西山:在永州(今湖南零陵县)西潇水边,长亘数里。)

之怪特。

照例一到便扒开草儿坐地,倒出酒来共醉;醉了便彼此相枕睡觉;睡觉做梦,心里最高兴的,梦里反映着同样的趣味。睡醒了,就起来;起来了,就回去。满以为所有这个州里的山,有特别姿态的,都是我私有的了;可是却一直还不知道那座怪特的西山。

今年九月二十八日,因坐法华西亭,望西山,始指异之。遂命僕过湘江,缘染溪,斫榛莽,焚茅茷,穷山之高而止。攀援而登,箕踞而遨,则凡数州之土壤,皆在衽席之下。

今年九月二十八日,因坐法华西亭7

(法华西亭:法华:寺名;在零陵县城内东山。西亭:寺西边的亭子。)

,望西山,始指异之。遂命僕过湘江8

(湘江:即湘水。)

,缘染溪9

(染溪:一名冉溪,在零陵县西南,宗元改名愚溪。)

,斫榛莽,焚茅茷10

(茷:,粤:[乏fat9];普:[fá],草叶盛多。)

,穷山之高而止。攀援而登,箕踞11

(箕踞:谓曲两膝而坐,形状如箕。)

而遨,则凡数州之土壤,皆在衽席12

(衽席:犹卧席。衽亦可解作席;中庸《衽金革》,疏:以甲铠为席,寝宿于中;又《礼记:曲礼》:安定其牀衽。)

之下。

今年九月二十八日,因为坐在法华寺的西边亭子里,远远瞧见了西山,才指着觉得它奇特。当即派僕人渡过湘水,沿着染溪,斫去丛秽的小树,烧掉杂乱的茅草,一直工作到山顶方始罢休。然后我们才攀援着上去,曲膝坐地,纵目游观,只见所有几州的地盘,全都摆在卧席下面一般。

其高下之势,岈然、洼然,若垤、若穴,尺寸千里,攒蹙累积,莫得遯隐。萦青缭白,外与天际,四望如一。然后知是山之特出,不与培塿为类,悠悠乎与灏气俱而莫得其涯,洋洋乎与造物者游而不知其所穷。

其高下之势,岈然13

(岈然:山中空貌。)

、洼然14

(洼然:低凹貌。)

,若垤15

(垤:,粤:[秩dit9];普:[dié],小土阜。)

、若穴,尺寸千里,攒蹙16

(攒蹙:积聚貌。)

累积,莫得遯隐。萦青缭白17

(萦青缭白:青:指山。白:指水。此乃以山水之色代表山水,在修辞学上谓之抽象法。)

,外与天际,四望如一。然后知是山之特出,不与培塿18

(培塿:小山;亦作部娄。)

为类,悠悠乎与灏气19

(悠悠乎与灏气:悠悠乎:言历时久远。灏气:即大气;指天地。)

俱而莫得其涯,洋洋乎与造物者20

(洋洋乎与造物者:洋洋乎:舒缓自得貌。造物者:谓主宰天地的神。)

游而不知其所穷。

那种高高低低的形势,有的是内部空洞洞的山,有的是低下黑黝黝的谷;有的活像小土阜,有的恰如小窟窿;尺寸之间,席捲千里;簇簇堆堆,清清爽爽。围的是青山,绕的是白水;外面更和苍天交界,无论从东西南北那个角度看,都使人觉得好像天地山川一体浑然。这样一来,才发觉到这山的特出之点,不和普通山儿一样;简直它的悠悠绵远,就和天地的起源一道,使人摸不到边儿;简直它的洋洋自得,就和最高主宰的精神相契,使人看不出究竟。

引觞满酌,颓然就醉,不知日之入。苍然暮色,自远而至,至无所见,而犹不欲归。心凝形释,与万化冥合,然后知吾嚮之未始游,游于是乎始。故为之文以志。

引觞满酌,颓然就醉,不知日之入。苍然暮色,自远而至,至无所见,而犹不欲归。心凝形释,与万化冥合,然后知吾嚮之未始游,游于是乎始。故为之文以志。

于是痛快地拿出酒杯斟满了酒,直喝到处飘飘地醉倒,连太阳已经下山都不知道。直到那沉沉的夜幕,从遥远的地方伸展而来,来到已看不见东西了,犹自不想回去。这个时候,我的心已经凝定了,躯壳已经解脱了,已经和天地万物冥合为一了;这样,才知道我过去实在没有真正游览过,真正的游览实在是今天才开头。所以做这篇小文作为纪念。

是岁,元和四年也。

是岁,元和四年21

(元和四年:元和:唐宪宗(李纯)年号。元和四年:即公元八零九年;亦即作此记时。这年宗元三十六岁。)

也。

这年是元和四年。

赏析

要数我国古代杰出的散文家,不得不提唐代的柳宗元。柳宗元与韩越并列唐宋古文八大家的代表人物,际遇有些相似。韩柳二人惺惺相惜,柳宗元死后,韩越为他作《柳子厚墓志铭》。

柳氏在唐代为名门望族,柳宗元二十一岁便考上进士,进入官场。后来因为王叔文永贞革新失败受牵连,被贬为永州司马。永州即今日湖南零陵县,在当时仍是个蛮荒之地,多瘴疠之气,又多毒蛇出没。柳宗元虽说是司马,其实是政治犯,到了当地连住的地方都没有,只能寄住在寺庙,日子颇为难过。过了一段日子,柳宗元知道大概无望离开永州,又没甚么正事可做,便开始收拾心情,到周围的山林走走。永州虽然地僻民穷,但是山青水秀,风光旖旎。柳宗元慢慢领略永州山水之美,写下了一篇篇的游记。其中《始得西山宴游记》、《钴鉧潭记》、《钴鉧潭西小丘记》、《至小丘西小石潭记》、《袁家渴记》、《石渠记》、《石涧记》、《小石城山记》总称为永州八记。这八记可分开来看,各有其意境和特色,连贯起来又似是一幅优美的山水卷轴,被认为是山水游记的典范。

《始得西山宴游记》是柳宗元永州八记的第一篇,写于元和四年,也是他到永州的第四年。全文写发现西山和在山上宴游的所见所感,可分两部分。第一部分由自余为僇人至而未始知西山之怪特,写发现西山的经过。柳宗元写自己自从成为罪人,被贬到永州后,经常在恐惧不安中度日。在没事可做时,就到处漫游。日常跟几个朋友登山涉水,无论远近的地方都到过。接着写他们在这些地方的活动。大家坐在草地上,尽情饮酒,醉了就彼此枕着睡觉,做着趣味相同的梦,睡醒后便起来归家。柳宗元说至此以为永州的奇山异水都已经游遍了,却未知道西山的怪特。这似乎卖了一个关子,让人也对西山感到好奇。

文章第二部分写自己发现西山的特别,以及之后的登山经过和感受。柳宗元发现西山,可说是偶然而得。他记录了一个确实日期,在当年九月二十八日,在法华西亭望去,忽然发觉西山是很奇特的,便命僕人渡过湘江,沿着染溪,砍伐杂乱的草木开闢山路,往山的最高处进发。登上山后,他发现在西山上看到的景色,确是与别不同。西山的山势较高,看到较为开阔的景色,附近数州的土地似乎都在他的脚下。那些地势就像小土丘、小洞穴般,千里之地,就像积聚在一起,无一遗漏地全收在他的眼底。青山白水围绕,与天相接,向四面看去景色都一样。对着这番景色,柳宗元才知道这山是与别不同的。自己在这特立的山上,心中有很不同的感觉,精神可以与天地的浩气并行,没有边际,又似乎可与造物者同游,没有穷尽。他自己在此饮酒,至日落而不觉。到暮色已笼罩四周,甚么也看不见,他仍不想离去,觉得自己的心灵得到释放,好像和天地万物合而为一了。

文章最后记载写此文的目的和年份。柳宗元说至此才知道以前根本从没有开始游,这次才是游的开始,所以写下此文,更以始得命名。为甚么他以前到处游山玩水,仍说自己未开始游?这是指己心境的不同。以往他是恒惴慄,到处游山玩水消磨日子,但从未真正感受山水的可观之处。这次在西山,他才真正因登山而得到心灵的解脱,达到忘我的境界,可以心凝形释,与万化冥合,似乎精神已摆脱了躯壳,与大自然合一,因此这次经验特别值得记念。

柳宗元的游记投入了自己浓厚的感情,是叙事、写景、抒情的完美结合。他写西山的特出,不与培塿为类,就有点自况的意味,感到此山可比拟自己的孤高,也可说是寓情于景。他在人世无法找到出路,心结无从纾解时,登西山就似到了另一个境界,在大自然中心灵得到释放。这种追求精神的超脱,就是自老庄以来的道家传统,也是中阳历代文人在穷途时普遍寻求的出路。

柳宗元的游记中除了有所寄托,写作手法也很值得欣赏。这篇游记篇幅不长,但结构严谨,从第一段记游而不知有西山,再点出偶然发现西山之怪特,引起下文。第二段以步移法写如何登西山,再写登山后所见所感,层层展开。最后写自己流连忘返,回应第一段,点明主题始得。他的文笔清新秀丽,描写在西山上看到的景色,其高下之势,岈然洼然,若垤若穴,尺寸千里,攒蹙累积,莫得遯隐。萦青缭白,外与天际,四望如一,便包含不同角度的描写,细緻而生动。

《始得西山宴游记》的文句简洁,但其实运用了多种修辞技巧,例如借喻,(以西山比喻自己的特立孤高)、叠字(施施而行,漫漫而游)、排比(过湘江,缘染溪,斫榛莽,焚茅茷)、顶真(幽泉怪石、无远不到。到则披草而坐,倾壶而醉。醉则更相枕以卧,卧而梦)、映衬(西山不与培塿为类)等,可谓十分丰富。

柳宗元的游记受南北朝时代郦道元的《水经注》影响,却更多地倾注了自己浓厚的感情,表现了在饱受挫折时如何从山水中得到纾解,可观性更高,予人的感受也更深,成为结合叙事、写景和抒情的文类。永州八记被喻为山水游记的典范,更奠定了山水游记成为独立文学体裁的地位。

作者/出处

柳宗元

柳宗元,生于唐代宗大历八年,卒于唐宪宗元和十四年(七七三──八一九)。字子厚,河东(今山西永济)人。德宗贞元九年(七九三)举进士,初任校书郎,历任蓝田(今陕西蓝田)尉,贞元十九年(八〇三)年,任监察御史。王叔文执政时,擢礼部员外郎。其后王氏失势,柳氏被贬为永州(今湖南零陵)司马。唐宪宗元和十年(八一五),再贬为柳州(今广西僮族自治区柳州市)刺史。元和十四年(八一九),病逝于柳州,年仅四十七岁。

柳宗元与韩越并称韩柳,都是唐代古文运动的领袖。韩越评他的散文雄深雅健,似司马子长。他的哲理散文,说理透闢。传记则取材广泛,形象感人,意味隽永。他的山水游记,流畅清新,刻划细緻,寄寓他被贬谪边远的愁绪。此外,他也擅长辞赋和诗歌,有《柳河东集》四十五卷,《外集》二卷传世。

创作背景

作者在永州曾写了八篇游记,描写永州的山水风景,总名为《永州八记》。这样所选的是其中的一篇,录自《柳河东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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