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魏禧大铁椎传赏析

大铁椎，不知何许人；北平陈子灿省兄河南，与遇宋将军家。宋，怀庆清华镇人，工技击，七省好事者皆来学；人以其雄健，呼宋将军云。宋弟子高信之，亦怀庆人，多力，善射；长子灿七岁，少同学，故尝与过宋将军。

大铁椎，不知何许¹

(何许：何处。)

人；北平陈子灿省²

(陈子灿省：陈子灿：人名。省：看望亲属问安。省，粤：[醒sing2]；普：[xǐng]。)

兄河南，与遇宋将军家。宋，怀庆清华镇³

(怀庆清华镇：怀庆：明朝的一府，治所即今河南沁阳县。清华镇：即清化镇，在沁阳县城以北，为道清铁路的终点。)

人，工技击⁴

(技击：武术，即用拳脚或刀枪等旧式武器攻击防御的一种武艺，也叫拳术。)

，七省好事者⁵

(七省好事者：七省：指长江黄河流域间各省。好事者：爱好武术的人。)

皆来学；人以其雄健，呼宋将军云。宋弟子高信之⁶

(高信之：人名。)

，亦怀庆人，多力，善射；长⁷

(长：年纪大于……。长，粤：[奬zoeng2]；普：[zhǎng]。)

子灿七岁，少同学，故尝与过宋将军。

大铁椎，不知是甚么地方的人；北平的陈子灿到河南探望哥哥，和他在宋将军家里遇到。宋是怀庆府清华镇的人，对武术很有功夫，七省里爱好武术的人都来向他学习；人们因为他雄伟壮健，才称呼他宋将军的。宋有位弟子叫高信之，也是怀庆府人，有力气，擅长射箭；比子灿大七岁，小时他俩是同学，所以曾和他一道去过宋将军那里。

时座上有健啖客，貌甚寝。右胁夹大铁椎，重四五十斤，饮食、拱揖不暂去；柄铁摺叠环复，如锁上练，引之长丈许。与人罕言语；语类楚声。问其乡及姓字，皆不答。

时座上有健啖⁸

(啖：食。健啖，是吃饭吃得多。啖，粤：[淡daam6]；普：[dàn]。)

客，貌甚寝⁹

(寝：丑陋。)

。右胁¹⁰

(胁：身体两侧从腋下到肋骨的地方叫胁。胁，粤：[怯hip8]；普：[xié]。)

夹大铁椎，重四五十斤，饮食、拱揖¹¹

(拱揖：拱手作揖；即两手互握从下面举到头上，旧时是一种很普通的礼节，相当于现在的鞠躬。)

不暂去；柄铁摺叠环复，如锁上练，引之长丈许。与人罕¹²

(罕：少。)

言语；语类楚¹³

(楚：湖南湖北两省的通称。)

声。问其乡及姓字，皆不答。

那时座上有位客人很能吃，像貌非常丑陋。右胳肢窝里夹着一个大铁椎，重有四五十斤，无论吃喝、作揖都不放下；椎把上的铁摺叠着，层层围绕，像是锁上的练子，伸展开大约有一丈长。对人很少说话；说话时像两湖一带的口音。问他籍贯姓名，都不说。

既同寝；夜半，客曰︰吾去矣！言讫，不见。子灿见窗户皆闭，惊问信之。信之曰︰客初至时，不冠，不袜，以蓝布巾裹头，足缠白布。大铁椎外，一物无所持，而腰多白金。吾与将军，俱不敢问也。子灿寐而醒，客则鼾睡炕上矣。

既同寝；夜半，客曰：吾去矣！言讫¹⁴

(讫：终了；完结。，粤：[屹ngat9]；普：[qì]。)

，不见。子灿见窗户皆闭，惊问信之。信之曰：客初至时，不冠，不袜，以蓝布巾裹头，足缠白布。大铁椎外，一物无所持，而腰多白金¹⁵

(白金：旧时称银子为白金。又旧时货币是以银両计算的，这里的白金，等于现在说钱。)

。吾与将军，俱不敢问也。子灿寐¹⁶

(寐：睡眠。)

而醒，客则鼾睡炕¹⁷

(鼾睡炕：鼾：睡熟了的时候，从鼻子里发出来的声音。炕：用砖或土坯砌的牀，下面有洞，可生火取暖。北方人多用之。鼾，粤：[寒hon4]；普：[hān]。炕，粤：[抗kong3]；普：[kàng]。)

上矣。

晚上他们在一起睡下以后；到了半夜里，这位客人说我走了！说完，人已不见了。子灿看见窗户都关着，便惊奇地问信之。信之说：这位客人初来的时候，不戴帽，不穿袜，用蓝布巾裹着头，两脚缠着白布。除了那个大铁椎以外，一点东西也没有拿着，只是腰里有很多银子。我和将军，都不敢问他。子灿睡着了，等他醒来时，那位客人（不知甚么时候回来的），已在炕上打着鼾声睡熟了。

一日，辞宋将军曰︰吾始闻汝名，以为豪，然皆不足用；吾去矣！将军强留之，乃曰︰吾尝夺取诸响马物，不顺者，辄击杀之；众魁请长其羣，吾又不许；是以雠我。久居此，祸必及汝。今夜半，方期我决鬬某所。

一日，辞宋将军曰：吾始闻汝名，以为豪，然皆不足用；吾去矣！将军强留之，乃曰：吾尝夺取诸响马¹⁸

(响马：强盗的别名；《儿女英雄传》：既作绿林大盗，便与那偷猫盗狗的不同，他断不肯悄悄儿的下来；放这枝响箭，就如同告诉那一行人，说我可来打劫来了；不然，为甚么叫做响马？)

物，不顺者，辄击杀之；众魁请长¹⁹

(长：作首领解。长，粤：[奬zoeng2]；普：[zhǎng]。)

其羣，吾又不许；是以雠²⁰

(雠：仇敌。雠我，是与我为仇。雠，粤：[囚cau4]；普：[chóu]。)

我。久居此，祸必及汝。今夜半，方期我决鬬某所。

一天，那客人向宋将军辞别说:我起初听到你的名字，以为是位豪杰；现在看了看，都不成；我走了！将军执意挽留他；他说：我曾经夺取过强盗们的财物，不顺从的，就杀死他；那些强盗头儿们，请我去作他们的首领，我又不答应，因此对我怀恨。如果在这里住的久了，祸患必定连累到你身上。今天半夜里，他们正约我到一个地方去决鬬。

宋将军欣然曰︰吾骑马挟矢以助战。客曰︰止！贼能且众，吾欲护汝，则不快吾意。宋将军故自负，且欲观客所为，力请客。客不得已，与偕行。

宋将军欣然曰：吾骑马挟矢²¹

(矢：箭。)

以助战。客曰：止！贼能且众，吾欲护汝，则不快吾意。宋将军故自负，且欲观客所为，力请客。客不得已，与偕行。

宋将军高兴地说：我骑着马带着箭帮你打去。客人说：不要！强盗们都有本领，人也多，我要保护你，我心里便不能痛快了。宋将军一向很自负，并且想看看客人的武艺，便再三请求同去。客人不得已，才和他一道走了。

将至鬬处，送将军登空堡上；曰︰但观之，慎勿声，令贼知汝也！时鸡鸣月落，星光照旷野，百步见人。客驰下，吹觱篥数声。顷之，二十余骑四面集，步行负弓矢从者百余人。一贼提刀纵马奔客，曰︰奈何杀吾兄！

将至鬬处，送将军登空堡²²

(空堡：废垒。堡，粤：[保bou2／铺pou3]；普：[bǎo]。)

上；曰：但²³

(但：只。)

观之，慎勿声，令贼知汝也！时鸡鸣月落，星光照旷野，百步见人。客驰下，吹觱篥²⁴

(觱篥：乐器名，像喇叭。觱篥，粤：[必律bit7leot9]；普：[bìlì]。)

数声。顷之，二十余骑四面集，步行负弓矢从者百余人。一贼提刀纵马奔客，曰：奈何杀吾兄！

快到决鬬地点的时候，那客人把将军送到一座不用了的堡垒上，说：光看，别做声，免得让贼知道了你！那时鸡在叫，月亮落下去了，星光照着旷野，百步以内可以看出人来。客人骑着马跑下去，吹了几声喇叭。不一会，二十多匹马从四面集拢来，有一百多人背着弓箭跟随。一个贼提了刀，纵着马向客人跑来，说：为甚么杀我哥哥！

言未毕，客呼曰:椎！贼应声落马，马首尽裂。众贼环而进；客从容挥椎，人马四面仆地下，杀三十余人。宋将军屏息观之，股栗欲堕。忽闻客大呼曰︰吾去矣！地尘且起，黑烟滚滚东向驰，去。后遂不复至。

言未毕，客呼曰:椎！贼应声落马，马首尽裂。众贼环而进；客从容挥椎，人马四面仆²⁵

(仆：跌倒伏地。仆，粤：[父fu6／puk７]；普：[pū]。)

地下，杀三十余人。宋将军屏息²⁶

(屏息：止住呼吸。)

观之，股栗欲堕²⁷

(股栗欲堕：股：大腿。栗：这里是战抖、颤动的意思。堕：坠落。堕，粤：[惰do6]；普：[duò]。)

。忽闻客大呼曰：吾去矣！地尘且起，黑烟滚滚²⁸

(滚滚：本是形容水流的叠字复词，这里是说尘土飞扬像水流一样。滚，粤：[gwan2]；普：[gǔn]。)

东向驰，去。后遂不复至。

话没有说完，客人大呼：看椎！那贼应声落马，马头都打裂了。其余那些强盗们围上前来；客人从容地挥动他的大铁椎，四面的贼连人带马都跌倒地下，杀死了三十多个。宋将军连气都不敢喘，看得两腿颤抖，几乎掉下马来。忽听客人大呼：我走了！接着地上尘土飞扬，一缕黑烟滚滚地朝东奔驰，那客人走了。以后便没有再来。

魏禧论曰︰子房得力士，椎秦皇帝博浪沙中，大铁椎其人欤！天生异人，必有所用之。予读陈同甫《中兴遗传》，豪俊、侠烈、魁奇之士，泯泯然不见功名于世者，又何多也！

魏禧论曰：子房²⁹

(子房：汉朝名臣张良的字。他辅佐汉高祖（刘邦）平定了天下，封留侯，卒谥文成。)

得力士，椎秦皇帝博浪沙中³⁰

(椎秦皇帝博浪沙中：椎，是用铁椎刺杀。秦皇帝，即秦始皇。博浪沙：地名，在今河南阳武县东南。这一故事见《史记‧留侯世家》，张良本是韩国的一位公子，秦始皇灭了韩国，张良想为祖国报仇，他物色了一个大力士，拿着一百二十斤重的大铁椎，埋伏在博浪沙，等秦始皇东巡的时候，这力士就用铁椎刺杀秦始皇，结果却没有刺中。)

，大铁椎其人欤！天生异人，必有所用之。予读陈同甫《中兴遗传》³¹

(陈同甫《中兴遗传》：陈同甫：即南宋时的陈亮（公元一一四三——一一九四）；同甫，是他的字。他是南宋理学的大儒，曾上书建议北伐，收复国土；一生着书很多。《中兴遗传》：书名，陈亮所着，共十二卷，凡是宋朝南渡前后的忠臣、名将，以及游侠、大盗等，他都给他们写了传记。)

，豪俊、侠烈、魁奇³²

(豪俊、侠烈、魁奇：豪俊：英雄豪杰。侠烈：侠义忠烈。魁奇：出类拔萃；韩越《送廖道士序》：意必有魁奇、忠信、材德之民生其间。)

之士，泯泯³³

(泯泯：湮没无闻。泯，粤：[抿man5]；普：[mǐn]。)

然不见功名于世者，又何多也！

魏禧按：张子房物色了一位大力士，在博浪沙行刺秦始皇，这大铁椎便是那种人吧！上天生下了非凡的人，必定有使用他的地方。我读过陈同甫的《中兴遗传》，书里记的那些英雄豪杰、侠义忠烈、出类拔萃的人物，在世上，湮没无闻没有功名的，可又为甚么那样多呀！

岂天之生才，不必为人用欤？抑用之自有时欤？子灿遇大铁椎，为壬寅岁，当年三十；然则大铁椎今四十耳！子灿又尝见其写市物帖子，甚工楷书也。

岂天之生才，不必为人用欤？抑用之自有时欤？子灿遇大铁椎，为壬寅岁，当年三十；然则大铁椎今四十耳！子灿又尝见其写市物帖子³⁴

(市物帖子：购物单。)

，甚工楷书³⁵

(甚工楷书：甚工：写得很好。楷书：正体书法。楷，粤：[锴kaai2]；普：[kǎi]。)

也。

难道上天的人才，不一定给人类使用吗？还是使用他们自有一定的时候呢？子灿遇见大铁椎，在壬寅年，那年他三十岁；那么大铁椎现在四十岁了！子灿又曾经见过他写的购物单子，还是很有功夫的正楷字体呢。

赏析

本文主题，作者已在篇末按语中隐约指出。作者生于明末，身受亡国之痛，故自清兵入关后，即隐居不出。文人手无寸铁，不能执干戈以报国仇，因对历史上刺秦始皇的大力士，有无穷的羡慕和嚮往。听到现在也有这样的奇人，又致慨歎于其埋没草野间，未为时用。作者特借为大铁椎作传，表达自己心中的隐痛，是其主题所在。

全文共分六段。首段敍明大铁椎故事的来源，以见其真实。因大铁椎既无姓名，又无籍贯，容易被人认为虚构的人物。在这一段作者着力写宋将军，工技击，七省好事者皆来学，人以其雄健，呼宋将军；实则是以宋将军作为陪衬。宋将军虽已了不起，但大铁椎更了不起。写宋将军，正是写大铁椎。第二段完全正写大铁椎其人，第三段写大铁椎来去无踪的神秘行动，益见他是一个非常人物。第四段敍大铁椎辞行，由其和宋将军对话中，自己说明其来历。第五段敍大铁椎超人的本领，不有这一段描写，则其超越宋将军的地方仍不落实。最后一段说明自己的意见，亦是对大铁椎的论断。

作者／出处

魏禧

魏禧（公元一六二四——一六八〇）字冰叔，号裕斋，又号勺庭，明朝末年江西宁都县人。与兄祥、弟礼，俱有文名，时称宁都三魏。他才气纵横，为文凌厉雄杰，尤为著名，人称他魏叔子。明亡以后，隐居宁都县西北翠征峯，和几个志同道合的朋友切磋学问。清康熙年间，有人举荐应博学鸿词科，他拒绝没有参加。他在文学史上，和侯方域、汪琬并称为清初古文三大家。着有《左传经世》《魏叔子集》等书。

创作背景

大铁椎，旧时一种武器的名字。本文中的主人公不肯说出自己名字，因善用大铁椎，故以代其名。

本文属人物传记，为敍述体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