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司空图与李生论诗书赏析

文之难，而诗之难尤难。古今之喻多矣。而愚以为辨于味，而后可以言诗也。

文之难，而诗之难尤难。古今之喻多矣。而愚以为辨于味，而后可以言诗也。

写散文难写好，可是写诗更难写好。古今的譬喻已经多极了。不过我以为如能辨别味道的道的话，然后也就可以谈诗。

江岭之南，凡足资于适口者，若醯，非不酸也，止于酸而已；若鹾，非不鹹也，止于鹹而已。中华之人，所以充饥而遽辍者，知其鹹酸之外，醇美者有所乏耳。彼江岭之人，习之而不辨也，宜哉！

江岭之南¹

(江岭之南：即江南和岭南。唐贞观时置有江南道和岭南道，江南道包括今浙闽赣湘诸省全境及苏皖两省长江以南并川贵两省的东北部，岭南道包括今两广及安南交阯之地。)

，凡足资于适口者，若醯²

(醯：，粤：[希hei1]；普：[xī]，醋。)

，非不酸也，止于酸而已；若鹾³

(鹾：，粤：[锄co4]；普：[cuó]，盐。)

，非不鹹也，止于鹹而已。中华之人⁴

(中华之人：中原之人，即指黄河流域之人。古时因多就黄河流域建都，称其地为中华；中者言居四方之中，华者言具有文代之民族。)

，所以充饥而遽辍⁵

(辍：止。)

者，知其鹹酸之外，醇⁶

(醇：，粤：[纯seon4]；普：[chún]，浓厚、精纯，指味而言。)

美者有所乏耳。彼江岭之人，习之而不辨也，宜哉！

在大江以南和五岭以南那些地方，凡是能适口的味道，像醋，并非不酸，不过只是酸罢了，（除酸以外并无余味）；像盐，并非不鹹，不过只是鹹罢了，（除鹹以外并无余味）。黄河流域的人，所以（对于醋和盐）只要一吃饱就马上不再品尝的原因，是知道（醋和盐）除酸鹹以外，并没有那种醇美的味道。他们江岭以南的人，已经成了习惯，不再辨别甚么味道，所以他们那样，并不算甚么奇怪哩！

诗贯六义，则讽谕抑扬，渟蓄渊雅，皆在其间矣。然直致所得，以格自奇，前辈诸集，亦不专工于此，矧其下者邪？王右丞、韦苏州，澄澹精緻，格在其中，岂妨于遒举哉？贾阆仙诚有警句，然视其全篇，意思殊馁；大抵务于寒涩，方可致才，亦为体之不备也。矧其下者哉？噫！近而不浮，远而不尽，然后可以言韵外之致耳。

诗贯六义⁷

(诗贯六义：《毛诗序》，古诗有六义焉，一曰风，二曰赋，三曰比，四曰兴，五曰雅，六曰颂。这六义是指诗之性质和体裁。)

，则讽谕抑扬⁸

(讽谕抑扬：讽谕：讽刺。抑扬：贬斥与称颂。)

，渟蓄渊雅⁹

(渟蓄渊雅：渟蓄：委曲、含蓄。渊雅：深远、典雅。)

，皆在其间矣。然直致所得，以格自奇，前辈诸集，亦不专工于此，矧¹⁰

(矧：，粤：[can2]；普：[shěn]，何况。)

其下者邪？王右丞、韦苏州¹¹

(王右丞、韦苏州：王右丞：即王维（公元七零一──七六一），字摩诘，因官至尚书右丞，故后人称他王右丞。他是盛唐与孟浩然齐名的大诗人，有诗佛之目。韦苏州：即韦应物（公元七三六──八三零？），字不详，因官至苏州刺史，故后人称他韦苏州。他是中唐与刘长卿齐名的诗人，所作以五言古体最负盛名，作风高雅闲淡，与王维相近。)

，澄澹¹²

(澄澹：清淡。)

精緻，格在其中，岂妨于遒举¹³

(遒举：健劲超逸。遒，粤：[囚cau4]；普：[shěn]。)

哉？贾阆仙诚有警句¹⁴

(贾阆仙诚有警句：贾阆仙：即贾岛（公元七七九──八四三），字浪仙（浪一作阆），范阳（今北平附近）人，初为僧，名无本，后还俗。他是中唐与孟郊并称的苦吟诗人，为韩越所赏识。警句：新奇动人之句。)

，然视其全篇，意思殊馁¹⁵

(馁：粤：[女neoi5]；普：[něi]，这里可以解作不丰富贫弱等意。)

；大抵务于寒涩¹⁶

(寒涩：孤僻生涩；指诗句说。)

，方可致才，亦为体之不备也。矧其下者哉？噫！近而不浮，远而不尽，然后可以言韵外之致¹⁷

(韵外之致：指诗的韵味无穷，另有一种可以意会不可言宣的情致。这是司空图论诗的中心主张，他在《诗品》里所说：不着一字，尽得风流，超以象外，得其环中；在《与极浦谈诗书》中所说：诗家之景，如蓝田日暖，良玉生烟，可望而不可置于眉睫之前也。象外之象，景外之景，岂容易可谈哉！都是这个意思。所以苏轼说他：其论诗曰：梅止于酸，盐止于鹹，饮食不可无盐梅，而其美常在鹹酸之外。（《书黄子思诗集后》）)

耳。

诗，包含着六个特点，那就讽刺啦、褒贬啦、委曲含蓄啦、深远高雅啦，都在里面了。然而能直达到这种境界，表现出一种特别的风格，就是前辈诗人那些作品，也并没有在这方面专心致力，河况还不及前辈诗人的呢？王右丞、韦苏州，作品清明淡远，精细工巧，风格也就在里面，能算是不健劲超逸吗？贾阆仙的确有警策动人的句子，只是就全篇来看，意思总嫌贫弱，（不够充实）；大概他认为努力讲求孤峭艰涩，才能表现他的才华，但就体裁来说，总是失之偏枯，而不完备。（他都这样），何况还不及他的呢？唉！要知道近却不浮在表面，远却不是一泻无余，然后才可以谈到韵味之外的情致。

愚幼尝自负，久既而越觉缺然。然得于早春，则有草嫩侵沙长，冰轻着雨消；又人家寒食月，花影午时天；又两微吟足思，花落梦无憀。得于山中，则有坡暖冬生笋，松凉夏健人；又川明虹照雨，树密鸟冲人。得于江南，则有戍鼓和潮暗，船灯照岛幽；又曲塘春尽雨，方响夜深船；又夜短猿悲减，风和鹊喜灵。得于塞上，则有马色经寒惨，鵰声带晚饥。得于丧乱，则有骅骝思故策，鹦鹂失佳人；又鲸鲵人海涸，魑魅棘林幽。得于道宫，则有碁声花院闭，幡影石坛高。得于夏景，则有地凉清鹤梦，林静肃僧仪。得于佛寺，则有松日明金象，苔龛响木鱼；又解吟僧亦俗，爱舞鹤终卑。得于郊原，则有远坡春草渗，犹有水禽飞。得于乐府，则有晚妆留拜月，春睡更生香。得于寂寥，则有孤萤出荒池，落叶穿破屋。得于惬适，则有客来当意惬，花发遇歌成。虽庶几不滨于浅涸，亦未废作者之讥诃也。七言云︰逃难人多分隙地，放生鹿大出寒林；又得剑乍如添健僕，亡书久似忆良朋；又孤屿池痕春涨满，小栏花韵午晴初；又五更惆怅回孤枕，犹自残镫照落花。又殷勤元旦日，欹午又明年。皆不拘于一概也。盖绝句之作，本于诣极。此外千变万状，不知所以神而自神也。岂容易哉？

愚幼尝自负，久既而越觉缺然。然得于早春，则有草嫩侵沙长¹⁸

(长：生长的长；一作肥。)

，冰轻着雨消；又人家寒食¹⁹

(寒食：清明节前二日。)

月，花影午时天；又两微吟足思，花落梦无憀²⁰

(无憀：同无聊。憀，粤：[辽liu4]；普：[liáo]。)

。得于山中，则有坡暖冬生笋²¹

(笋：竹之幼苗。)

，松凉夏健人；又川明虹照雨，树密鸟冲人。得于江南，则有戍鼓²²

(戍鼓：驻在边防的军队所击之鼓声；杜甫诗有戍鼓断人行句。)

和潮暗，船灯照岛幽；又曲塘春尽雨，方响夜深船；又夜短猿悲减，风和鹊喜灵。得于塞上，则有马色经寒惨，鵰²³

(鵰：，粤：[凋diu1]；普：[diāo]，猛禽，长三四尺，张翼可达丈余，能攫食山羊。)

声带晚饥。得于丧乱，则有骅骝思故策²⁴

(骅骝思故策：骅骝：古时候一种名贵的马。策：马鞭；一作第。)

，鹦鹂失佳人；又鲸鲵²⁵

(鲸鲵：鲸，海中巨鱼，雌者称鲵；因其性兇恶，吞吃鱼类，用以比喻强梁之人。鲵，粤：[危ngai4]；普：[ní]。)

人海涸，魑魅²⁶

(魑魅：，粤：[痴未ci1mei6]；普：[chīmèi]。山中害人之精怪，用以比喻坏人。)

棘林幽。得于道宫²⁷

(道宫：道教的宫观（道士或道姑修道之所）。)

，则有碁²⁸

(碁：同棋。)

声花院闭，幡²⁹

(幡：粤：[翻faan1]；普：[fān]，同旛，旗。)

影石坛高。得于夏景，则有地凉清鹤梦，林静肃僧仪³⁰

(肃僧仪：使和尚礼佛的仪节严肃。)

。得于佛寺，则有松日明金象³¹

(金象：佛像；因佛像面涂金色，故名。)

，苔龛响木鱼³²

(龛响木鱼：木鱼：佛家法器，有二种：一是团圆的鱼形，供于佛前案上，诵经、礼佛时叩之；一是挺直的鱼形，悬于佛堂之假，粥饭及召集僧侣时击之。龛，粤：[堪ham1]；普：[kān]，塔。)

；又解吟僧亦俗，爱舞鹤终卑³³

(卑：下劣。)

。得于郊原，则有远坡春草渗³⁴

(春草渗：春草像水滴。)

，犹有水禽飞。得于乐府³⁵

(乐府：乐户（妓院）。)

，则有晚妆留拜月，春睡更生香。得于寂寥，则有孤萤出荒池，落叶穿破屋。得于惬适³⁶

(惬适：写意闲散的时候。)

，则有客来当意惬，花发遇歌成。虽庶几不滨于浅涸³⁷

(不滨于浅涸：不近于浅薄。)

，亦未废作者之讥诃³⁸

(讥诃：讽刺。)

也。七言云：逃难人多分隙地，放生鹿大出寒林；又得剑乍如添健僕，亡书久似忆良朋；又孤屿³⁹

(屿：粤：[序zeoi6]；普：[yǔ]，小岛。)

池痕春涨满，小栏花韵午晴初；又五更惆怅⁴⁰

(惆怅：粤：[囚唱cau4coeng3]；普：[chóuchàng]，悲哀。)

回孤枕，犹自残镫⁴¹

(镫：同灯。)

照落花。又殷勤元旦日，欹午⁴²

(欹午：欹，敧之借字，粤：[绮ji2]；普：[qǐ]，倾侧的意思。欹午，同旁午；《汉书‧霍光传》：使者旁午。注：如淳曰：旁午，分布也。师古曰：一纵一横为旁午，犹言交横也。后来引申其义，即用为事物纷错的意思。)

又明年。皆不拘于一概⁴³

(一概：一端、一格。)

也。盖绝句⁴⁴

(绝句：近体诗中之一种，每首限四句，有五言七言之分，格律极严。)

之作，本于诣极⁴⁵

(诣极：有极高的造诣。)

。此外千变万状，不知所以神而自神⁴⁶

(神：奇妙不可测。)

也。岂容易哉？

我年轻时曾自己觉得不错，日后反而一天天觉得不够了。不过我在早春得句有草嫩侵沙长，冰轻着雨消。还有人家寒食月，花影午时天。还有雨微吟足思，花落梦无憀。在山中得句有坡暖冬生笋，松凉夏健人。还有川明虹照雨，树密鸟冲人。在江南得句有戍鼓和潮暗，船灯照岛幽。还有曲塘春尽雨，方响夜深船。还有夜短猿悲减，风和鹊喜灵。在塞上得句有马色经寒惨，鵰声带晚饑。在丧乱中得句有骅骝思故策，鹦鹉失佳人。还有鲸鲵人海涸，魑魅棘林幽。在道宫得句有碁声花院闭，幡影石坛高。欣赏夏景得句有地凉清鹤梦，林静肃僧仪。在佛寺得句有松日明金象，苔龛响木鱼。还有解吟僧亦俗，爱舞鹤终卑。在郊原得句有远坡春草渗，犹有水禽飞。在妓院得句有晚妆留拜月，春睡更生香。寂寞时得句有孤萤出荒池，落叶穿破屋。闲散写意时得句有客来当意惬，花发遇歌成。虽然可以说不算浅俗，但也没有抹掉作者的讽刺。七言句子有逃难人多分隙地，放生鹿大出寒林。还有得剑乍如添健僕，亡书久似忆良朋。还有孤屿池痕春涨满，小栏花韵午晴初还有五更惆怅回孤枕，犹自残镫照落花。还有五言句是殷勤元旦日，欹午又明年这都不拘限于一格。因为写绝句，必定要有极高的造诣。此外还得要懂得千变万化之道，用不着故意使它神妙不可测，就能自然神妙不可测。怎么会容易呢？

今足下之诗，时辈固有难色，傥复以全美为工，即知味外之旨矣。勉旃！某再拜。

今足下之诗，时辈固有难色⁴⁷

(难色：不满意之态度。)

，傥复以全美为工，即知味外之旨⁴⁸

(味外之旨：同上文的韵外之致。)

矣。勉旃⁴⁹

(旃：粤：[煎zin1]；普：[zhān]，助词，即之焉二字的合音。)

！某再拜。

如今足下的诗，人们当然不会满意，如果在体裁上再求其全备，在风格上再求其完美，对此多下一点工夫，就能明白韵味之外的意思了。勉力吧！某再拜。

赏析

司空图提出诗的境界不拘一格，要能有韵外之致味外之旨的主张，加以论述，指示对方。

全文分五段：首段先指出作诗难于作文，入门在先求辨于味；次段即以江岭及中华之人吃盐醋之不同为例，说明辨于味，所谓鹹酸之外，即是味外之旨；三段说明诗应融会众体而不拘一格，主要在建立自己的风格，并略论前辈诗人王维、韦应物、贾岛的作品，最后拈出韵外之致的主张；四段举出自己的一些诗句，意在向对方示范，作为不拘一格及韵外之致的例证；末段批评对方的诗，勉以追求味外之旨作结。

司空图这种诗论可以说是一种纯艺术论，所谓韵外之致味外之旨虽然抽象得不可捉摸，但简单说来，他只是主张诗贵含蓄，不宜把意思完全表现尽了，要有一种言外的余韵。所以在唐代诗人中，他既不赞成李白的浪漫豪放，也不赞成杜甫白居易的写实通俗，他只推许王维韦应物的澄澹精緻和贾岛的苦吟警句。这一诗论和白居易的诗应为时为事而作的主张（见《与元九书》）恰相反，但对后世的影响却很大，像宋严羽的禅悟说（见《沧浪诗话》）、清王士祯的神韵说（见《渔洋诗话》），都是受了他的启示。

他所举出来也是自己认为满意的诗句，有些意境不错的，但也有些像他批评贾岛的那种寒涩的句子，但都还不能达到他自己提出来的不知所以神而自神的境界，并也寻不出甚么味外之旨。所以清翁方纲在《石洲诗话》里说他论时入超诣，而其所自作全无高韵，与其评诗之语竟不相似，此诚不可解。

作者／出处

司空图

司空图（公元八三七──九零八），字表圣，唐河内虞乡（山西今县）人。懿宗咸通末年进士，官礼部郎中。黄巢陷长安，奔赴凤翔，即行在拜知制诰，迁中书舍人，不久解职去，后屡召不起，隐于处乡北之中条山，在山中王官谷建休休亭，自号知非子，又号耐辱居士，日与名僧高士游咏其中。朱全忠篡唐，召他为礼部尚书，力辞不赴。闻唐哀帝被弒，不食呕血而死。所着有《司空表圣文集》十卷，诗集五卷，均有四部丛刊本；另有《诗品》二十四则别行于世。他是晚唐的一个诗人，宋苏轼曾称许他道：唐末司空图，崎岖乱兵之间，而诗文高雅，犹有承平之遗风。不过他在文学上的成就并不在他的创作，而在他的文学批评；他所着的《诗品》，把诗的各种风格的境界分为二十四品，更用四字一句的韵语，分别加以描写，极为后世所称。

创作背景

司空图的诗论，除《诗品》外，尚有本文及《与极浦谈诗书》《与王驾评诗书》，而本文尤为其论诗之重要作品。李生，不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