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归有光项脊轩志赏析
项脊轩，旧南阁子也。室仅方丈，可容一人居。百年老屋，尘泥渗漉，雨泽下注，每移案，顾视无可置者。又北向，不能得日，日过午已昏。
项脊轩1
(项脊轩：有两说：作者远祖归道隆，曾居江苏太仓的项脊泾。作者以此名轩，是为了纪念祖上。一说为此室狭小，人处其中如在颈背之间，故名。)
，旧南阁子也。室仅方丈2
(方丈：一丈见方，面积见方一丈。形容书斋狭窄。)
，可容一人居。百年老屋，尘泥渗漉3
(渗漉：渗漏。漉，粤：[鹿luk9]；普：[lù]。)
，雨泽下注，每移案，顾视4
(顾视：向四周张望。)
无可置者。又北向，不能得日，日过午已昏。
项脊轩，就是那间旧时的南阁子。屋仅一丈见方，只能容一人居住。百年的老屋子，无论遇着大雨小雨，泥土就从房顶罅隙跌落，雨水直向下倾，想挪动挪动那张小桌，看看却没有地方可放。又因为朝北，见不到太阳，刚过中午，屋里已经暗了。
余稍为修葺，使不上漏；前闢四窗，垣墙周庭，以当南日；日影反照，室始洞然。又杂植兰桂竹木于庭，旧时栏楯，亦遂增胜。借书满架，偃仰啸歌，冥然兀坐，万籁有声。而庭堦寂寂，小鸟时来啄食，人至不去。
余稍为修葺，使不上5
(上：屋顶。)
漏；前闢四窗，垣墙周庭6
(垣墙周庭：垣，矮墙。周，围绕。从矮墙把庭院围起来。)
，以当南日；日影反照，室始洞然7
(洞然：明亮的样子。)
。又杂植兰桂竹木于庭，旧时栏楯8
(栏楯：纵的称栏，横的称楯。栏楯，栏杆。)
，亦遂增胜。借书满架，偃仰啸歌9
(偃仰啸歌：偃仰，俯仰。啸歌，长啸高歌。偃，粤：[演jin2]；普：[yǎn]。啸，粤：[笑siu3]；普：[xiào]。)
，冥然兀坐10
(冥然兀坐：冥然，默默地。兀坐，端坐。)
，万籁11
(万籁：籁，从空穴里发出的声音。指自然界的各种声响。)
有声。而庭堦寂寂，小鸟时来啄食，人至不去。
我稍微修补了一下，使它不再漏水；前面安了四扇窗，沿着天井筑起了一道院墙，迎住南面来的阳光，从院墙上反照过来，屋里纔得明亮。又在天井里种了一些兰、桂和竹木，以前的旧栏杆，也显得有了生气。借来满架的书籍，仰卧着歌唱，静坐着养神，听着像是哪里起了空响，望望院子里倒是非常寂静；小鸟不断飞来寻找食物吃，人来了，也不飞走。
三五之夜，明月半墙，桂影斑驳，风移影动，珊珊可爱。然予居于此，多可喜，亦多可悲。
三五12
(三五：阴历每月的十五日。)
之夜，明月半墙，桂影斑驳，风移影动，珊珊13
(珊珊：舒缓娴雅的样子，形容微风吹动树的样子。)
可爱。然予居于此，多可喜，亦多可悲。
每到十五夜里，明月照到半墙，桂花树影，参差交错，风一吹，影子就动，珊珊作响，实在可爱。不过，我住在这里，可喜的是固然多，可悲的事却也不少。
先是，庭中通南北为一，迨诸父异爨，内外多置小门墙，往往而是。东犬西吠，客踰庖而宴，鸡栖于厅。庭中始为篱，已为墙，凡再变矣。
先是，庭中通南北为一，迨诸父异爨14
(迨诸父异爨：迨，等到。诸父，伯、叔。爨，炊。异爨，各自起灶举炊。指伯父、叔父们分家。迨，粤：[代doi6]；普：[dài]。爨，粤：[寸tsyn3]；普：[cuàn]。)
，内外多置小门墙，往往而是15
(往往而是：处处都是这样。)
。东犬西吠，客踰庖而宴16
(客踰庖而宴：庖，厨房。踰庖，穿过厨房。谓后屋之客赴宴时，要越过前屋之庖厨。庖，粤：[刨pau4]；普：[páo]。)
，鸡栖于厅。庭中始为篱，已17
(已：不久。)
为墙，凡再变矣。
从前，天井院中间是直通南北，合而为一的。到了伯伯叔叔们分居以后，院里院外才筑起一道道小门墙，几乎到处都是。东家的狗对西家的人就吠；这家的客人吃饭，要越过那家的厨房；鸡就在厅堂里住宿。天井院里起初是扎的篱笆，后来才又垒起墙头，已经变过两回了。
家有老妪，尝居于此。妪，先大母婢也，乳二世，先妣抚之甚厚。室西连于中闺，先妣尝一至。妪每谓予曰︰某所，而母立于兹。
家有老妪，尝居于此。妪，先大母18
(先大母：先，对死者的尊称。大母，祖母。)
婢也，乳二世19
(乳二世：乳，哺养，抚育。二世，两代人。)
，先妣20
(先妣：指去世的母亲。妣，粤：[彼bei2]；普：[bǐ]。)
抚之甚厚。室西连于中闺21
(中闺：古代妇女居住的内室。)
，先妣尝一至。妪每谓予曰：某所，而母立于兹22
(而母立于兹：而，尔、你。兹，此、这里。)
。
家里有位老嬷嬷，从前就住在这间阁子里。这位嬷嬷，是先祖母的丫头，奶过我家两代的孩子，先母非常厚待她。阁子西面连着内宅，先母到过这里的。嬷嬷有时告诉我：那儿，是你母亲站过的地方。
妪又曰︰汝姊在吾怀，呱呱而泣。娘以指扣门扉曰︰儿寒乎？欲食乎？吾从板外相为应答。语未毕，余泣，妪亦泣。
妪又曰：汝姊在吾怀，呱呱而泣。娘以指扣门扉23
(以指扣门扉：扣，通叩，用手轻敲。门扉，门扇。)
曰：儿寒乎？欲食乎？吾从板外相为应答。语未毕，余泣，妪亦泣。
嬷嬷又说：你姐姐在我怀里，哇哇地哭，娘用手指弹着门板问：是孩子冻吗？是想吃吗？我就隔着板壁回答她——话没说完，我哭了，嬷嬷也哭了。
余自束发，读书轩中。一日，大母过余曰︰吾儿，久不见若影，何竟日默默在此，大类女郎也！比去，以手阖门，自语曰︰吾家读书久不效，儿之成，则可待乎？
余自束发24
(束发：古人以十五岁为成童之年，是年，童子把头发扎起来盘到头顶，表示已经成童。)
，读书轩中。一日，大母过余曰：吾儿，久不见若25
(若：你的。)
影，何竟日26
(竟日：整天、一天到晚。)
默默在此，大类27
(大类：好像。)
女郎也！比28
(比：及、等到。)
去，以手阖门，自语曰：吾家读书久不效29
(效：没见成效，指取得功名。)
，儿之成，则可待乎？
我从达到童年，束起头发以后，就在这阁子里读书。有一天，祖母走过，对我说：我的孩子，好久没看见你的影儿，干吗成天在这里不声不响，活像一个大姑娘？去时用手给我带上门，自言自语地说：我们家里读书的倒不少，可是一直没有读出个名堂来。这孩子将来的成就，或者有希望吧？
顷之，持一象笏至，曰︰此吾祖太常公宣德间执此以朝，他日，汝当用之。瞻顾遗迹，如在昨日，令人长号不自禁。
顷之，持一象笏30
(象笏：象牙笏板。笏，古代大臣朝见皇帝时手执节板子，用玉、象牙或竹片制成，笏板上可写上准备启奏的事，以免遗忘。)
至，曰：此吾祖太常公宣德间执此以朝31
(此吾祖太常公宣德间执此以朝：吾祖太常公，指作者祖母的祖父夏昶，夏昶（一三八八──一四〇七），字仲昭，崑山人。永乐十三年（一四一五）进士，曾任太常寺卿。是有名的画家，擅画墨竹，作品有〈一窗春雨图〉、〈满林春雨图〉等。宣德，明宣宗朱瞻基的年号（一四二六──一四三五）。)
，他日，汝当用之。瞻顾遗迹32
(瞻顾遗迹：瞻，有瞻仰、敬仰之意。回顾前人遗留下来的痕迹。)
，如在昨日，令人长号33
(长号：大声痛哭。)
不自禁。
一会儿，他拿着一个象牙制的笏版回来了，说：这是我的祖父太常公，在宣德年间拿着这个朝见皇上的，将来你会用得着他。现在看着这遗迹，好像就是昨天的事，令人不禁痛哭。
轩东故尝为厨，人往，从轩前过。余扃牖而居，久之，能以足音辨人。轩凡四遭火，得不焚，殆有神护者。
轩东故34
(故：过去。)
尝为厨，人往，从轩前过。余扃牖35
(扃牖：关着窗户。扃牖，粤：[坰友gwin1jau5]；普：[jiōngyǒu]。)
而居，久之，能以足音辨人。轩凡四遭火，得不焚，殆36
(殆：大概、也许。)
有神护者。
那时的厨房，就在阁子的东面。人去厨房，从阁子前面经过。我常关着窗子，日子久了，就能凭脚步声分辨出是谁来。阁子遭了四次火，都没烧掉，似乎有神护佑着它。
项脊生曰︰蜀清守丹穴，利甲天下。其后秦皇帝筑女怀清台。刘玄德与曹操争天下，诸葛孔明起陇中。方二人之昧昧于一隅也，世何足以知之？
项脊生37
(项脊生：作者自称。)
曰：蜀清守丹穴38
(蜀清守丹穴：据《史记‧货殖列传》记载：蜀（今四川）有个寡妇名叫清，经营祖先留下来的硃砂矿穴，清能够守住家业，用财自卫，不被强暴侵犯。)
，利甲天下。其后秦皇帝筑女怀清台39
(其后秦皇帝筑女怀清台：后来秦始皇（公元前二五三──前二〇一在位）为表彰她，修建了一座女怀清台（在今四川长寿南）。)
。刘玄德与曹操争天下，诸葛孔明起陇中40
(陇中：陇，通壠、垄。陇亩之中的田间。一说为隆中，山名，在今湖南襄阳。为诸葛亮少时隐居之地。)
。方二人之昧昧于一隅也41
(昧昧于一隅也：昧昧，默默无闻。隅，偏僻的地方。昧，粤：[妹mui6]；普：[mèi]。隅，粤：[如jy4]；普：[yú]。)
，世何足以知之？
项脊生说：巴蜀那位清寡妇，守着祖传的丹砂矿，成了天下的首富，后来秦始皇建筑了一座女怀清台来表扬她。刘玄德和曹操争夺天下，那位诸葛孔明是从田野里起来的。在那小角落里昧昧无闻的时候，世上的人又怎么会知道他们呢？
余区区处败屋中，方扬眉瞬目，谓有奇景。人知之者，其谓与埳井之蛙何异！
余区区处败屋中42
(余区区处败屋中：区区，微不足道的人，作者自谦之辞。败屋，破旧的房子。)
，方扬眉瞬目43
(扬眉瞬目：扬眉眨眼，形容自得其乐的样子。)
，谓有奇景。人知之者，其谓与埳井44
(埳井：埳，同坎。浅井。言出《庄子‧秋水篇》。埳，粤：[砍ham2]；普：[kǎn]。)
之蛙何异！
我住在这破屋里，倒挺写意，正在扬起眉毛，瞪着眼睛，夸说这里有出奇的景致。人家若是知道了，不说这和浅井里的蛙儿没有甚么不同吗？
余既为此志，后五年，吾妻来归。时至轩中，从余问古事，或凭几学书。吾妻归宁，述诸小妹语曰︰闻姊家有阁子，且何谓阁子也？其后六年，吾妻死，室坏不修。
余既为此志，后五年，吾妻来归45
(来归：嫁了过来。女子谓嫁曰归，就夫家言，曰来归。)
。时至轩中，从余问古事，或凭几46
(几：小桌。几，粤：[几gei2]；普：[jī]。)
学书。吾妻归宁47
(归宁：回娘家探望父母。)
，述诸小妹语曰：闻姊家有阁子，且何谓阁子也？其后六年，吾妻死，室坏不修。
我写了这篇记敍文，以后隔了五年我结了婚。我的妻子常到阁子里，向我问古时候的事，或在小桌上学着写字。他回娘家去了回来时，转述那些小妹妹们的话说：听说姐姐家里有阁子，——可是甚么叫做阁子呀？六年以后，我的妻子死了，阁子也坏了，没修理。
其后二年，余久卧病无聊，乃使人复葺南阁子，其制稍异于前。然自后余多在外，不常居。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
其后二年，余久卧病无聊，乃使人复葺南阁子，其制48
(制：格局、样式。)
稍异于前。然自后余多在外，不常居。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49
(亭亭如盖：亭亭，耸立的样子。盖，伞盖，言其长大。)
矣。
又隔了两年，我在牀上卧病一个很长的时期，感到无聊极了，才叫人来再修补这间南阁子，修补的样子和从前稍微有点不同。然而从此以后，我在外面的时候多，不常回来居住。院子里有一株枇杷树，是我妻子死的那一年，她亲手栽种的，现在已经长得直立着像一把伞了。
赏析
作者先从未修葺以前的旧阁子写起，由于屋漏和黑暗，才想到修葺；修葺以后的项脊轩，却使他感到满意，既可爱又可喜。又由于可喜而想到可悲，第一椿可悲的事是家庭分居，破坏了庭院的美观。这是一个陪衬，到第三段才接触到他追记的人物。第二椿可悲的事，就是想到母亲的慈爱。写母亲，由老妪口中说出，老妪是在项脊轩住过的，而且她住在这里时，正做姊姊的乳母，因此，母亲来过这里，这样就都和项脊轩有了关系。就文章看，作者是由项脊轩而想起这些事的。第三椿可悲的事，是记起了祖母，事情也发生在项脊轩。祖母对于他的期望很大，他却没有达到她所期望的，自然就长号不自禁了。在第六段里，作者发了一段议论，言外之意，是在等待着富贵之到来。文章到此已经结束，最后这一段，是作者以后加上去的。也就在这最后一段，记下了第四椿可悲的事，他的妻子的去世。煞尾三句，含有无限悽惋，是为人所称许。
这是一篇记敍小品文，写来很自然很随便，内容包括的事情很多，但都和项脊轩有关系。写这一类的文章，和论说文不同，不必有甚么章法，分甚么层次，顺着情思，任意写出，只要能写得情辞恳挚，不发生娇揉做作的毛病，就很动人。
本篇题目虽为项脊轩志，内容却是透过这一间破旧的小屋，来表现对几个亲人的怀念和追忆。同时，作者未能早达，也借此表现自伤。他引蜀清和诸葛亮以自况，暗喻自己现在虽然贫贱而昧昧无闻，但将来总会有一天机会到来，自然就能既富且贵而大享盛名。
作者／出处
归有光
归有光，生于明武宗正德元年，卒于明穆宗隆庆五年（一五〇六──一五七一）。字熙甫，号震川，崑山（今属江苏）人。九岁能属文，通经、史诸书。屡试不第，行年六十，始成进士，官至太僕寺丞。
归氏作品，谋篇遣词，明净而有法度。对司马迁、韩越、欧阳修推崇备至。主张文效唐宋，所为文章，必本于道，称唐宋派。生活杂记，感情真挚，清淡自然，黄宗羲推为明文第一。有《震川集》三十卷。
创作背景
本文选自《震川先生集》卷十七，是一篇出色的杂记。项脊轩，作者书斋的名字。作者远祖归道隆，曾居江苏太仓的项脊泾。作者以此名轩，是为了纪念祖上。志，是古代文体的一种，内容以记人敍事为主。归有光的散文包括学术、杂记、墓志诸体，以杂记的成就最高。其中写个人家居生活，尤为出色。《项脊轩志》中，作者描绘了年轻时的书斋项脊轩的环境变化，敍述了家庭人事的变迁，抒发了当中的悲喜。这篇文章信笔写来如闲话家常，文字雅淡而情感真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