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黄宗羲柳敬亭传赏析

余读《东京梦华录》、《武林旧事记》，当时演史小说者数十人。自此以来，其姓名不可得闻，乃近年共称柳敬亭之说书。

余读《东京梦华录》¹

(《东京梦华录》：书名，共十卷，为宋朝孟元老所着。东京，即宋都汴梁（今河南开封）。此书乃宋南渡后，追记汴京盛时之作，举凡自都城、坊市、节序、风俗，及当时典礼仪卫，无不记载。)

、《武林旧事记》²

(《武林旧事记》：书名，共十卷，为宋朝周密所着，乃宋亡以后，追述南宋都城杭州（当时称武林）轶闻之作。词华典赡，南宋遗篇剩句，颇赖以存。)

，当时演史小说³

(演史小说：宋时民间游艺，盛行说话，分小说、谈经、讲史、合生四种。今流存的《宣和遗事》《五代史平话》《京本通俗小说》等，就是当时讲史和小说用的书本。)

者数十人。自此以来，其姓名不可得闻，乃近年共称柳敬亭之说书。

我读过《东京梦华录》和《武林旧事记》，知道当时说史书小说的有好几十个人。从那时以后，说书人的姓名就没有听见说过，一直到近年以来，才都称讚柳敬亭的说书。

柳敬亭者，扬之泰州人，本姓曹。年十五，犷悍无赖，犯法当死；变姓柳，之盱眙市中，为人说书，已能倾动其市人。久之过江，云间有儒生莫后光见之，曰︰此子机变，可使以其技鸣。于是谓之曰︰说书虽小技，然必拘性情，习方俗，如优孟摇头而歌，而后可以得志。

柳敬亭者，扬之泰州⁴

(扬之泰州：扬︰明时扬州府，治今江苏江都县。泰州︰今江苏泰县，明时属扬州府。)

人，本姓曹。年十五，犷悍⁵

(犷悍：犷︰粗恶凶暴。犷，粤：[诳gwong2]；普：[guǎng]。)

无赖，犯法当死；变姓柳，之盱眙⁶

(之盱眙：之︰往。盱眙︰今安徽省盱眙县。)

市中，为人说书，已能倾动其市人。久之过江，云间有儒生莫后光⁷

(云间有儒生莫后光：云间︰今江苏松江县。儒生︰士子、读书人。莫后光︰人名。)

见之，曰：此子机变，可使以其技鸣。于是谓之曰：说书虽小技，然必拘性情，习方俗，如优孟⁸

(优孟：春秋时名伶，事楚庄王；楚相孙叔敖卒，其子贫困，优孟曾扮孙叔敖作歌，以感庄王。)

摇头而歌，而后可以得志。

柳敬亭，是扬州府泰州人，本姓曹。十五岁时，因他凶恶无赖，曾犯过应该处死的罪；后来便改姓柳，到盱眙县的市上，给人家说书，那时他已经能够哄动市上的人了。以后到江南来，云间地方有一位读书人莫后光见了他，说︰这人很伶俐，可以说书成名。于是便告诉他说︰说书虽是一种小技，可是也必定得性情相近，熟习地方的风俗，像优孟摇头歌唱一样，然后才能得志。

敬亭退而凝神定气，简练揣摩，期月而诣莫生。生曰︰子之说，能使人咍驩、嗢噱矣。又期月，生曰︰子之说，能使人慷慨、涕泣矣。又期月，生喟然曰︰子言末发，而哀乐具乎其前，使人之性情不能自主，盖进乎技矣！

敬亭退而凝神定气，简练揣摩⁹

(简练揣摩：简练︰熟练词句。揣摩︰摸拟神态。)

，期月¹⁰

(期月：过了一个月。)

而诣莫生。生曰：子之说，能使人咍驩¹¹

(咍驩：咍︰乐。驩︰同欢。咍，粤：[开hoi1]；普：[hāi]。)

、嗢噱¹²

(嗢噱：大笑不止。《昭明文选・稽康琴赋》有嗢噱终日句。嗢噱，粤：[屈蹻wat7koek9]；普：[wàjué]。)

矣。又期月，生曰：子之说，能使人慷慨、涕泣矣。又期月，生喟然曰：子言末发，而哀乐具乎其前，使人之性情不能自主，盖进乎技矣！

敬亭回去，就聚精会神地从事练习语言，揣摩书中人的神态。过了一个月去见莫生，莫生说︰你的说书，能使人喜欢，大笑不止了。又过了一个月，莫生说︰你的说书，能使人慷慨、哭泣了。又过了一个月，莫生叹道︰你还没有开口，可是已经表现出了哀乐的神态，使人的性情也不能自主，原来你的技艺大大地进步了！

由是之扬，之杭，之金陵，名达于搢绅间。华堂旅会，闲亭独坐，争延之，使奏其技，无不当于心，称善也。

由是之扬，之杭¹³

(杭：即今浙江杭州市。)

，之金陵¹⁴

(金陵：即今南京。)

，名达于搢绅¹⁵

(搢绅：古时做官的，都垂绅搢（插）笏，因称宦族为搢绅。)

间。华堂旅会¹⁶

(旅会：集会。华堂旅会，即现在所说的堂会；富贵人家遇有喜庆事，招艺人到家中扮演，即称堂会。)

，闲亭独坐，争延之¹⁷

(争延之：按吴伟业《柳敬亭传》载，当时士大夫避寇南下，侨金陵者万家。大司马吴桥范公、相国何文端，争着请柳敬亭到家中为上客。)

，使奏其技，无不当于心，称善也。

从此他便到了扬州，到了杭州，到了金陵，声名就在做官的人家传了开来。遇到大官们在华堂里有聚会，或是在闲亭里独坐的时候，都争着请他，叫他说书，没有一次说得不称心，都说好。

宁南南下，皖帅欲结欢宁南，致敬亭于幕府。宁南以为相见之晚，使参机密；军中亦不敢以说书目敬亭。宁南不知书，所有文檄，幕下儒生，设意修饰，援古证今，极力为之，宁南皆不悦；而敬亭耳剽口熟，从委巷话套中来者，无不与宁南意合。

宁南南下¹⁸

(宁南南下：宁南︰即左良玉（？──一一六四五），字昆山，明临清人，积功封宁南侯。南下︰指福王时左良玉引兵讨马士英事。)

，皖帅欲结欢宁南¹⁹

(皖帅欲结欢宁南：左良玉率军南下，驻皖城待发；皖帅杜弘域，本与柳敬亭为故交，因进敬亭于左良玉。)

，致敬亭于幕府。宁南以为相见之晚²⁰

(宁南以为相见之晚：柳敬亭至左良玉幕，左想一试他的才能，帐下用长刀遮客，引他就席。座客都震恐，而敬亭拜了之后，马上就要酒喝，并且诙谐说笑，旁若无人。左良玉看了大为讚赏，自以为相见之晚。)

，使参机密；军中亦不敢以说书目敬亭。宁南不知书，所有文檄，幕下儒生，设意修饰，援古证今，极力为之，宁南皆不悦；而敬亭耳剽²¹

(剽：本作劫夺解，这里是听得来的意思。剽，粤：[缥piu5]；普：[piào]。)

口熟，从委巷²²

(委巷：曲巷。)

话套中来者，无不与宁南意合²³

(无不与宁南意合：左良玉少孤贫，和他母亲离散，不知下落，贵了以后，想请皇上封赠，但不知母亲姓什么，急得很，柳敬亭说︰你不曾听见过天子赐姓的事吗？这是我说书里的古典。左良玉听了大喜，马上具奏，以为敬亭知古今、识大体。)

。

宁南王南下的时候，皖帅想讨好宁南王，便把敬亭介绍到幕府里去。宁南王以为见他见得太晚了，叫他参与机密大事；军中也不敢拿说书人来看待敬亭。宁南王不认识字，所有公文书札，幕府里那些儒生，加心用意地修饰辞句，援引古代的史实，证明当今的事情，极力来做好，可是宁南王都不中意；只有敬亭，单凭耳朵所听的那些街巷的俗套，由他嘴里很熟练地再说出来，却没有不与宁南王的意思相合的。

尝奉命至金陵，是时朝中皆畏宁南，闻其使人来，莫不倾动加礼，宰执以下，俱使之南面上坐，称柳将军；敬亭亦无所不安也。其市井小人，昔与敬亭尔汝者，从道旁私语︰此故吾侪同说书者也，今富贵若此！

尝奉命至金陵，是时朝中皆畏宁南，闻其使人来，莫不倾动加礼，宰执²⁴

(宰执：宰相。)

以下，俱使之南面上坐²⁵

(南面上坐：最尊贵的座位。)

，称柳将军；敬亭亦无所不安也。其市井小人，昔与敬亭尔汝²⁶

(尔汝：你我相称，即平等的称谓。)

者，从道旁私语：此故吾侪同说书者也，今富贵若此！

他曾奉命到过金陵，那时朝中的人都怕宁南王，听说他的使者来到，无不倾动一时，格外礼貌，从宰相以下，都让他坐南面的上座，称他为柳将军；敬亭心里也并没有什么不安。那些市井上的小人，从前曾和敬亭称兄唤弟的，在道旁偷着议论道︰这是从前和我们一道说书的，如今竟然这样的富贵！

亡何，国变，宁南死，敬亭丧失其资略尽，贫困如故时，始复于街头理其旧业。敬亭既在军中久，其豪猾大侠，杀人亡命，流离遇合，破家失国之事，无不身亲见之；且五方土音，乡俗好尚，习见习闻。

亡何，国变²⁷

(国变：指明朝亡国。)

，宁南死，敬亭丧失其资略尽，贫困如故时，始复于街头理其旧业。敬亭既在军中久，其豪猾大侠，杀人亡命，流离遇合，破家失国之事，无不身亲见之；且五方²⁸

(五方：指各地。)

土音，乡俗好尚，习见习闻。

没有多久，国家亡了，宁南王也死了，敬亭的钱花得快光了，仍然和从前一样贫困，这才又在街头说起书来。敬亭既然在军队中混了很久的时候，那些豪猾大侠啦，杀人亡命啦，流离遇合啦，破家亡国啦等等事情，没有不亲身看见过；并且各地的土语，乡俗的好尚，也都非常熟习。

每发一声，使人闻之，或如刀剑铁骑，飒然浮空；或如风号雨泣，鸟悲兽骇；亡国之恨顿生，檀板之声无色，有非莫生之言可尽者矣！

每发一声，使人闻之，或如刀剑铁骑，飒然浮空；或如风号雨泣，鸟悲兽骇；亡国之恨顿生，檀板²⁹

(檀板：说书时所用以调节乐器的拍板。)

之声无色，有非莫生之言可尽者矣！

每逢说书，发出一句话，使人听到，有时像佩着刀剑的武士，骑马掠空而过；有时像风的呼啸，雨的哭泣，飞鸟的悲鸣，走兽的惊怖；便马上引起亡国之恨，显得那檀板的声音也凄惨黯淡，这种气氛却不是莫生上面的话所能包括尽的了！

赏析

本文记敍柳敬亭说书成名的原因和经过，暴露明末武将的昏庸及朝廷的软弱，并借以抒发郁积于中的亡国之恨。

本文共分四段。首段从读《东京梦华录》等书引出柳敬亭的说书，暗示这一代艺人确有过人之处，有值得一记的价值，以为全篇的冒头。次段记其说书习艺的由来，以及技艺大进以至于成名的经过。这里包括有以下四点︰一、因他犯法当死，才变姓说书；二、他有说书的天才──此子机变，可使以其技鸣；三、莫后光的指导；四、他自己的勤于练习。三段记柳敬亭的际遇，由于皖帅的巴结左良玉，使他成为当时封疆大吏的知己，凭借人的权势而富贵，以至倾动一时。从这段里可以看出明末偏安江南时风气的败坏，武将的专横无知，和朝廷的软弱，已注定了灭亡的命运。末段记明亡后，柳敬亭重操说书故业，因有了一段不凡的生活经验，艺更大进，达到炉火纯青的地步。作者为明朝遗老，特在这段里借写柳敬亭的艺术，抒发了他的亡国之恨；虽属弦外之音，读之亦觉凄然。

作者／出处

黄宗羲

黄宗羲（公元一六一〇──一一六九五），字太沖，号梨洲，明末浙江余姚人。父名尊素，天启（明熹宗朱由校年号）中为御史，因劾魏忠贤下狱死。宗羲那时十九岁，带铁椎上京讼冤。忠贤已伏诛，因具疏请诛余党，亲自椎杀在狱中逼死其父之狱吏叶咨、颜仲文二人。庄烈帝（明思宗朱由检）闵其孝而不罪，歎为忠义孤儿。甲申年李自成陷北京后，宗羲事鲁王（朱以海），官御史。明亡，隐居不出，殚精着述。为学主先穷经，而取证于史。虽为理学家，而无一般宋学空疏之弊。乃明亡后遗老中的大儒典型，与崑山顾炎武齐名，并为世宗仰。清康熙间举博学鸿词（乃清室笼络前明遗老的一种政治手段），不就。荐修《明史》，亦故辞。卒后其门人私谥文孝。生前曾筑续钞堂于南雷，故学者称为南雷先生。所着有《宋元学案》《明儒学案》《易学象数论》《南雷文定》《明夷待访录》等。

创作背景

柳敬亭，是明末的一个说书人，满面㿬瘤，貌奇丑，号柳麻子；但善弄权谲，颇能颠倒当时王公大人，一时极负盛名。明末文人如吴伟业、张岱等也写有他的传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