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施耐庵水浒传・鲁提辖拳打镇关西赏析

风拂烟笼锦旆扬,太平时节日初长。能添壮士英雄胆,善解佳人愁闷肠。三尺晓垂杨柳外,一竿斜插杏花傍。男儿未遂平生志,且乐高歌入醉乡。

风拂烟笼锦旆1

(锦旆:旆,旗之一种。锦旆,即锦绣彩旗。旆,粤:[沛pui3];普:[pèi]。)

扬,太平时节日初长。能添壮士英雄胆,善解佳人愁闷肠。三尺晓垂杨柳外,一竿斜插杏花傍。男儿未遂平生志,且乐高歌入醉乡。

三人上到潘家酒楼上,拣个济楚阁儿里坐下。鲁提辖坐了主位,李忠对席,史进下首坐了。酒保唱了喏,认得是鲁提辖,便道︰提辖官人,打多少酒?鲁提(辖)道︰先打四角酒来。一面铺下菜蔬果品案酒。又问道︰官人吃甚下饭?鲁达道︰问甚么!但有,只顾卖来,一发算钱还你。这厮只顾来聒噪。酒保下去,随即荡酒上来,但是下口肉食,只顾将来,摆一桌子。三个酒至数杯,正说些闲话,较量些鎗法。说得入港,只听得隔壁阁子里,有人哽哽咽咽啼哭。鲁达焦躁,便把碟儿盏儿都丢在楼板上。酒保听得,慌忙上来看时,见鲁提辖气愤愤地,酒保抄手道︰官人要甚东西,分付卖来。鲁达道︰洒家要甚么,你也须认的洒家。却恁地教甚么人在间壁吱吱的哭,搅俺弟兄们吃酒。洒家须不曾少了你酒钱!酒保道︰官人息怒。小人怎敢教人啼哭,打搅官人吃酒?这箇哭的,是绰酒座儿唱的父子两人。不知官人们在此吃酒,一时间自苦了啼哭。鲁提辖道︰可是作怪!你与我唤的他来。酒保去叫,不多时,只见两个到来。前面一个十八九岁的妇人,背后一个五六十岁的老儿。手里拿串拍板,都来到面前。看那妇人,虽无十分的容貌,也有些动人的颜色。但见︰

三人2

(三人:指鲁达、李忠、史进。)

上到潘家酒楼上,拣个济楚阁儿3

(济楚阁儿:楼上整齐洁净的小房间。)

里坐下。鲁提辖4

(鲁提辖:即鲁达。提辖,宋朝地方上掌管练兵和缉盗的武官。)

坐了主位,李忠对席,史进下首坐了。酒保唱了喏5

(酒保唱了喏:酒保,酒店里的伙计。喏,古代表示敬意的招呼。唱喏,一边作揖,一边出声致意。喏,粤:[野je5];普:[rě]。)

,认得是鲁提辖,便道:提辖官人6

(官人:这里是对有地位男子的尊称。)

,打多少酒?鲁提(辖)道:先打四角7

(角:古代量器,后来作酒的计量单位。)

酒来。一面铺下菜蔬果品案酒8

(案酒:下酒。)

。又问道:官人吃甚下饭9

(下饭:指下饭的菜。)

?鲁达道:问甚么!但有,只顾卖来,一发10

(一发:一齐。)

算钱还你。这厮11

(厮:相当于这家伙,这是一种带有轻蔑的称呼。)

只顾来聒12

(聒:吵闹。聒,粤:[括kut8];普:[guō]。)

噪。酒保下去,随即荡酒上来,但是下口13

(下口:好吃的,可口的。)

肉食,只顾将来14

(只顾将来:只管拿来。)

,摆一桌子。三个酒至数杯,正说些闲话,较量15

(较量:这里是谈论的意思。)

些鎗法。说得入港16

(入港:谈说投合。)

,只听得隔壁阁子里,有人哽哽咽咽啼哭。鲁达焦躁,便把碟儿盏儿17

(盏儿:浅的酒杯。)

都丢在楼板上。酒保听得,慌忙上来看时,见鲁提辖气愤愤地,酒保抄手18

(抄手:两臂交叉在胸前,表示施礼。)

道:官人要甚东西,分付卖来。鲁达道:洒家19

(洒家:指我。宋、元时陕西、甘肃一带人的自称。)

要甚么,你也须认的洒家。却恁地20

(恁地:这样的,那么。恁,粤:[任jam6];普:[rèn]。)

教甚么人在间壁吱吱的哭,搅俺弟兄们吃酒。洒家须不曾少了你酒钱!酒保道:官人息怒。小人21

(小人:男子对地位高于自己的人说话时自称小人,以示谦卑。)

怎敢教人啼哭,打搅官人吃酒?这箇哭的,是绰酒座儿唱的22

(绰酒座儿唱的:串酒楼卖唱的人。下文的来这里的酒楼上赶座子也是这个意思。)

父子两人。不知官人们在此吃酒,一时间自苦了啼哭。鲁提辖道:可是作怪!你与我唤的他来。酒保去叫,不多时,只见两个到来。前面一个十八九岁的妇人,背后一个五六十岁的老儿。手里拿串拍板23

(拍板:一种敲击乐器,由两片或几片木板组成,歌唱时用来打节拍。)

,都来到面前。看那妇人,虽无十分的容貌,也有些动人的颜色。但见:

鬅松云髻,插一枝青玉簪儿;袅娜纤腰,系六幅红罗裙子。素白旧衫笼雪体,淡黄软袜衬弓鞋。蛾眉紧蹙,汪汪泪眼落珍珠;粉面低垂,细细香肌消玉雪。若非雨病云愁,定是怀忧积恨。大体还他肌骨好,不搽脂粉也风流。

鬅松云髻24

(鬅松云髻:松软如云的发髻。鬅,粤:[朋pang4];普:[péng]。髻,粤:[继gai3];普:[jì]。)

,插一枝青玉簪儿;袅娜纤腰,系六幅红罗裙子。素白旧衫笼雪体,淡黄软袜衬弓鞋。蛾眉紧蹙25

(蛾眉紧蹙:蛾眉,形容女子眼眉。指眉头皱起来。蹙,粤:[促tsuk7];普:[cù]。)

,汪汪泪眼落珍珠;粉面低垂,细细香肌消玉雪。若非雨病云愁,定是怀忧积恨。大体还他肌骨好,不搽脂粉也风流。

那妇人拭着泪眼,向前来,深深的道了三个万福。那老儿也都相见了。鲁达问道︰你两个是那里人家?为甚啼哭?那妇人便道︰官人不知,容奴告稟︰奴家是东京人氏,因同父母来这渭州投奔亲眷,不想搬移南京去了。母亲在客店里染病身故,子父二人流落在此生受。此间有个财主,叫做镇关西郑大官人,因见奴家,便使强媒硬保,要奴作妾。谁想写了三千贯文书,虚钱实契,要了奴家身体。未及三箇月,他家大娘子好生利害,将奴赶打出来,不容完聚。着落店主人家追要原典身钱三千贯。父亲懦弱,和他争执不的,他又有钱有势。当初不曾得他一文,如今那讨钱来还他?没计奈何,父亲自小教得奴家些小曲儿,来这里酒楼上赶座子。每日但得些钱来,将大半还他,留些少子父们盘缠。这两日酒客稀少,违了他钱限,怕他来讨时受他羞耻。子父们想起这苦楚来,无处告诉,因此啼哭。不想误触犯了官人,望乞恕罪,高抬贵手。鲁提辖又问道︰你姓甚么?在那个客店里歇?那个镇关西郑大官人在那里住?老儿答道︰老汉姓金,排行第二,孩儿小字翠莲;郑大官人便是此间状元桥下卖肉的郑屠,绰号镇关西;老汉父子两箇,只在前面东门里鲁家客店安下。鲁达听了道︰呸!俺只道那箇郑大官人,却原来是杀猪的郑屠!这个腌臜泼才,投托着俺小种经略相公门下,做个肉舖户,却原来这等欺负人。回头看着李忠、史进道︰你两个且在这里,等洒家去打死了那厮便来。史进、李忠抱住劝道︰哥哥息怒,明日却理会。两个三回五次劝得他住。鲁达又道︰老儿你来,洒家与你些盘缠,明日便回东京去如何?父子两个告道︰若是能勾得回乡去时,便是重生父母,再长爷娘。只是店主人家如何肯放?郑大官人须着落他要钱。鲁提辖道︰这个不妨事!俺自有道理。便去身边摸出五两来银子,放在桌上,看着史进道︰洒家今日不曾多带得些出来,你有银子,借些与俺,洒家明日便送还你。史进道︰直甚么?要哥哥还。去包裹里取出一锭十两银子,放在桌上。鲁达看着李忠道︰你也借些出来与洒家。李忠去身边摸出二两来银子,鲁提辖看了见少,便道︰也是个不爽利的人。鲁达只把这十五两银子与了金老,分付道︰你父子两个将去做盘缠,一面收拾行李,俺明日清早来,发付你两个起身,看那个店主人敢留你!金老并女儿拜谢去了。鲁达把这二两银子丢还了李忠。三人再吃了两角酒,下楼来叫道︰主人家,酒钱洒家明日送来还你。主人家连声应道︰提辖只顾自去,但吃不妨,只怕提辖不来赊。三个人出了潘家酒肆,到街上分手,史进、李忠各自投客店去了。只说鲁提辖回到经略府前下处,到房里,晚饭也不吃,气愤愤的睡了。主人家又不敢问他。

那妇人拭着泪眼,向前来,深深的道了三个万福26

(万福:古时妇女对人行礼,口称万福。后来万福作为行礼的代称。)

。那老儿也都相见了。鲁达问道:你两个是那里人家?为甚啼哭?那妇人便道:官人不知,容奴27

(奴:古时年青女子的谦称。下文奴家,其义相同。)

告稟:奴家是东京28

(东京:东京即北宋汴京城,在今河南开封。)

人氏,因同父母来这渭州29

(渭州:今甘肃平凉一带。)

投奔亲眷,不想搬移南京30

(南京:北宋的南京,即今河南商邱。)

去了。母亲在客店里染病身故,子父二人流落在此生受31

(子父二人流落在此生受:子父,即父子。生受,受苦。)

。此间有个财主,叫做镇关西郑大官人,因见奴家,便使强媒硬保,要奴作妾。谁想写了三千贯32

(三千贯:三千串钱。过去使用中间有方孔的钱币,用绳子串上,一千为一串。)

文书,虚钱实契33

(虚钱实契:卖契上写明钱数,实际上并没有得到钱。)

,要了奴家身体。未及三箇月,他家大娘子好生利害,将奴赶打出来,不容完聚。着落店主人家追要原典身钱三千贯34

(着落店主人家追要原典身钱三千贯:着落,责成别人做成某件事。典身钱,卖身钱。)

。父亲懦弱,和他争执不的,他又有钱有势。当初不曾得他一文,如今那讨钱来还他?没计奈何,父亲自小教得奴家些小曲儿,来这里酒楼上赶座子。每日但得些钱来,将大半还他,留些少子父们盘缠35

(盘缠:路费,这里是使用或生活上开销的意思。)

。这两日酒客稀少,违了他钱限,怕他来讨时受他羞耻。子父们想起这苦楚来,无处告诉,因此啼哭。不想误触犯了官人,望乞恕罪,高抬贵手。鲁提辖又问道:你姓甚么?在那个客店里歇?那个镇关西郑大官人在那里住?老儿答道:老汉姓金,排行第二,孩儿小字翠莲;郑大官人便是此间状元桥下卖肉的郑屠,绰号镇关西;老汉父子两箇,只在前面东门里鲁家客店安下36

(只在前面东门里鲁家客店安下:只,就。安下,安身。)

。鲁达听了道:呸!俺只道那箇郑大官人,却原来是杀猪的郑屠!这个腌臜泼才37

(腌臜泼才:骯髒的无赖。腌臜,粤:[淹尖jim1 dzim1];普:[āngzāng]。)

,投托着俺小种经略相公38

(小种经略相公:经略,官名,掌管边疆军民大事。相公,对上层社会年轻人的敬称。小种经略相公,指北宋名将种师道的弟弟种师中。兄弟二人同时镇守西北,当时人称兄为老种经略,称弟为小种经略。种,粤:[虫tsung4];普:[chóng]。)

门下,做个肉舖户,却原来这等欺负人。回头看着李忠、史进道:你两个且在这里,等洒家去打死了那厮便来。史进、李忠抱住劝道:哥哥息怒,明日却理会。两个三回五次劝得他住。鲁达又道:老儿你来,洒家与你些盘缠,明日便回东京去如何?父子两个告道:若是能勾得回乡去时,便是重生父母,再长爷娘。只是店主人家如何肯放?郑大官人须着落他要钱。鲁提辖道:这个不妨事!俺自有道理。便去身边摸出五两来银子,放在桌上,看着史进道:洒家今日不曾多带得些出来,你有银子,借些与俺,洒家明日便送还你。史进道:直39

(直:同值。)

甚么?要哥哥还。去包裹里取出一锭十两银子,放在桌上。鲁达看着李忠道:你也借些出来与洒家。李忠去身边摸出二两来银子,鲁提辖看了见少,便道:也是个不爽利的人。鲁达只把这十五两银子与了金老,分付道:你父子两个将去做盘缠,一面收拾行李,俺明日清早来,发付40

(发付:打发。)

你两个起身,看那个店主人敢留你!金老并女儿拜谢去了。鲁达把这二两银子丢还了李忠。三人再吃了两角酒,下楼来叫道:主人家,酒钱洒家明日送来还你。主人家连声应道:提辖只顾自去,但吃不妨,只怕提辖不来赊41

(赊:欠,延期付款。赊,粤:[些se1];普:[shē]。)

。三个人出了潘家酒肆42

(酒肆:酒馆。肆,粤:[试si3];普:[sì]。)

,到街上分手,史进、李忠各自投客店去了。只说鲁提辖回到经略府前下处43

(下处:出门人暂时落脚的住处。)

,到房里,晚饭也不吃,气愤愤的睡了。主人家又不敢问他。

再说金老得了这一十五两银子,回到店中,安顿了女儿,先去城外远处觅下一辆车儿,回来收拾了行李,还了房宿钱,算清了柴米钱,只等来日天明。当夜无事。次早五更起来,子父两个先打火做饭,吃罢,收拾了,天色微明。只见鲁提辖大踏步走入店里来,高声叫道︰店小二,那里是金老歇处?小二哥道︰金公,提辖在此寻你。金老开了房门,便道︰提辖官人,里面请坐。鲁达道︰坐甚么!你去便去,等甚么!金老引了女儿,挑了担儿,作谢提辖,便待出门。店小二拦住道︰金公,那里去?鲁达问道︰他少你房钱?小二道︰小人房钱,昨夜都算还了。须欠郑大官人典身钱,着落在小人身上看管他哩!鲁提辖道︰郑屠的钱,洒家自还他。你放这老儿还乡去。那店小二那里肯放?鲁达大怒,叉开五指,去那小二脸上只一掌,打的那店小二口中吐血;再复一拳,打下当门两个牙齿。小二爬将起来,一道烟走了。店主人那里敢出来拦他?金老父子两个,忙忙离了店中,出城自去寻昨日觅下的车儿去了。且说鲁达寻思,恐怕店小二赶去拦截他,且向店里掇条凳子,坐了两个时辰。约莫金公去的远了,方纔起身,逕投状元桥来。

再说金老得了这一十五两银子,回到店中,安顿了女儿,先去城外远处觅下一辆车儿,回来收拾了行李,还了房宿钱,算清了柴米钱,只等来日天明。当夜无事。次早五更起来,子父两个先打火做饭,吃罢,收拾了,天色微明。只见鲁提辖大踏步走入店里来,高声叫道:店小二44

(店小二:客店里招呼客人的伙计。)

,那里是金老歇处?小二哥道:金公,提辖在此寻你。金老开了房门,便道:提辖官人,里面请坐。鲁达道:坐甚么!你去便去,等甚么!金老引了女儿,挑了担儿,作谢提辖,便待出门。店小二拦住道:金公,那里去?鲁达问道:他少你房钱?小二道:小人房钱,昨夜都算还了。须欠郑大官人典身钱,着落在小人身上看管他哩!鲁提辖道:郑屠的钱,洒家自还他。你放这老儿还乡去。那店小二那里肯放?鲁达大怒,叉开45

(叉开:把手指张开。)

五指,去那小二脸上只一掌,打的那店小二口中吐血;再复一拳,打下当门两个牙齿。小二爬将起来,一道烟走了。店主人那里敢出来拦他?金老父子两个,忙忙离了店中,出城自去寻昨日觅下的车儿去了。且说鲁达寻思,恐怕店小二赶去拦截他,且向店里掇46

(掇:用双手端出。掇,粤:[啜dzyt8];普:[duó]。)

条凳子,坐了两个时辰。约莫金公去的远了,方纔起身,逕投状元桥来。

且说郑屠开着两间门面,两副肉案,悬挂着三五片猪肉。郑屠正在门前柜身内坐定,看那十来个刀手卖肉。鲁达走到门前,叫声︰郑屠!郑屠看时,见是鲁提辖,慌忙出柜身来,唱喏道︰提辖恕罪。便叫副手掇条凳子来︰提辖请坐。鲁达坐下道︰奉着经略相公钧旨,要十斤精肉,切做臊子,不要见半点肥的在上头。郑屠道︰使头,你们快选好的,切十斤去。鲁提辖道︰不要那等腌臜厮们动手,你自与我切。郑屠道︰说得是,小人自切便了。自去肉案上,拣了十斤精肉,细细切做臊子。那店小二把手帕包了头,正来郑屠家报说金老之事,却见鲁提辖坐在肉案门边,不敢拢来,只得远远的立住在房檐下望。这郑屠整整的自切了半个时辰,用荷叶包了道︰提辖,教人送去。鲁达道︰送甚么!且住!再要十斤,都是肥的,不要见些精的在上面,也要切做臊子。郑屠道︰却纔精的,怕府里要裹馄饨,肥的臊子何用?鲁达睁着眼道︰相公钧旨,分付洒家,谁敢问他?郑屠道︰是合用的东西,小人切便了。又选了十斤实膘的肥肉,也细细的切做臊子,把荷叶来包了,整弄了一早晨,却得饭罢时候。那店小二那里敢过来?连那正要买肉的主顾,也不敢拢来。郑屠道︰着人与提辖拿了,送将府里去。鲁达道︰再要十斤寸金软骨,也要细细地剁做臊子,不要见些肉在上面。郑屠笑道︰却不是特地来消遣我!鲁达听罢,跳起身来,拏着那两包臊子在手里,睁眼看着郑屠说道︰洒家特的要消遣你!把两包臊子劈面打将去,却似下了一阵的肉雨。郑屠大怒,两条忿气从脚底下直冲到顶门心头。那一把无明业火焰腾腾的按纳不住,从肉案上抢了一把剔骨尖刀,托地跳将下来。鲁提辖早拔步在当街上。众邻舍并十来个火家,那个敢向前来劝?两边过路的人,都立住了脚,和那店小二也惊的呆了。

且说郑屠开着两间门面,两副肉案,悬挂着三五片猪肉。郑屠正在门前柜身内坐定,看那十来个刀手卖肉。鲁达走到门前,叫声:郑屠!郑屠看时,见是鲁提辖,慌忙出柜身来,唱喏道:提辖恕罪。便叫副手掇条凳子来:提辖请坐。鲁达坐下道:奉着经略相公钧旨47

(钧旨:钧,敬辞。旨,命令。)

,要十斤精肉,切做臊子48

(臊子:碎肉。臊,粤:[扫sou3];普:[sào]。)

,不要见半点肥的在上头。郑屠道:使头,你们快选好的,切十斤去。鲁提辖道:不要那等腌臜厮们动手,你自与我切。郑屠道:说得是,小人自切便了。自去肉案上,拣了十斤精肉,细细切做臊子。那店小二把手帕包了头,正来郑屠家报说金老之事,却见鲁提辖坐在肉案门边,不敢拢来,只得远远的立住在房檐下望。这郑屠整整的自切了半个时辰,用荷叶包了道:提辖,教人送去。鲁达道:送甚么!且住!再要十斤,都是肥的,不要见些精的在上面,也要切做臊子。郑屠道:却纔49

(却纔:刚才。纔,粤:[材tsoi4];普:[cái]。)

精的,怕府里要裹馄饨,肥的臊子何用?鲁达睁着眼道:相公钧旨,分付洒家,谁敢问他?郑屠道:是合用的东西,小人切便了。又选了十斤实膘的肥肉50

(实膘的肥肉:结结实实的肥肉。膘,粤:[标biu1];普:[biāo]。)

,也细细的切做臊子,把荷叶来包了,整弄了一早晨,却得51

(却得:直到。)

饭罢时候。那店小二那里敢过来?连那正要买肉的主顾,也不敢拢来。郑屠道:着人与提辖拿了,送将52

(送将:将,助词,多用于动词之后。送到。下文有打将、赴将等,与这里用法相同。)

府里去。鲁达道:再要十斤寸金软骨53

(寸金软骨:即软骨。软骨短小,所以叫寸金软骨。)

,也要细细地剁做臊子,不要见些肉在上面。郑屠笑道:却不是特地来消遣54

(消遣:戏弄,捉弄。)

我!鲁达听罢,跳起身来,拏着那两包臊子在手里,睁眼看着郑屠说道:洒家特的要消遣你!把两包臊子劈面打将去,却似下了一阵的肉雨。郑屠大怒,两条忿气从脚底下直冲到顶门心头。那一把无明业火55

(无明业火:怒火,佛教用语。)

焰腾腾的按纳不住,从肉案上抢了一把剔骨尖刀,托地跳将下来。鲁提辖早拔步在当街上。众邻舍并十来个火家56

(火家:伙计。)

,那个敢向前来劝?两边过路的人,都立住了脚,和那店小二也惊的呆了。

郑屠右手拿刀,左手便来要揪鲁达。被这鲁提辖就势按住左手,赶将入去,望小腹上只一脚,腾地踢倒了在当街上。鲁达再入一步,踏住胸脯,提起那醋鉢儿大小拳头,看着这郑屠道︰洒家始投老种经略相公,做到关西五路廉访使,也不枉了叫做镇关西。你是箇卖肉的操刀屠户,狗一般的人,也叫做镇关西!你如何强骗了金翠莲?扑的只一拳,正打在鼻子上,打得鲜血迸流,鼻子歪在半边,却便似开了个油酱舖,鹹的、酸的、辣的,一发都滚出来。郑屠挣不起来,那把尖刀也丢在一边。口里只叫︰打得好!鲁达骂道︰直娘贼,还敢应口!提起拳头来,就眼眶际眉梢只一拳,打得眼睖缝裂,乌珠迸出,也似开了箇彩帛舖的,红的、黑的、绛的,都滚将出来。两边看的人,惧怕鲁提辖,谁敢向前来劝?郑屠当不过,讨饶,鲁达喝道︰咄!你是个破落户,若是和俺硬到底,洒家倒饶了你,你如何叫俺讨饶,洒家却不饶你。又只一拳,太阳上正着,却似做了一箇全堂水陆的道场,磬儿、钹儿、铙儿,一齐响。鲁达看时,只见郑屠挺在地下,口里只有出的气,没了入的气,动弹不得。鲁提辖假意道︰你这厮诈死,洒家再打!只见面皮渐渐的变了。鲁达寻思道︰俺只指望痛打这厮一顿,不想三拳真箇打死了他。洒家须吃官司,又没人送饭。不如及早撒开。拔步便走,回头指着郑屠尸道︰你诈死,洒家和你慢慢理会。一头骂,一头大踏步去了。街坊邻舍,并郑屠的火家,谁敢向前来拦他?鲁提辖回到下处,急急捲了些衣服、盘缠、细软、银两,但是旧衣粗重,都弃了。提了一条齐眉短棒,奔出南门,一道烟走了。

郑屠右手拿刀,左手便来要揪鲁达。被这鲁提辖就势按住左手,赶将入去,望小腹上只一脚,腾地踢倒了在当街上。鲁达再入一步,踏住胸脯,提起那醋鉢儿57

(醋鉢儿:鉢,陶制的器皿,形状像盆。装醋的盆儿,这里用来形容拳头大。鉢,粤:[勃中入声but8];普:[bō]。)

大小拳头,看着这郑屠道:洒家始投老种经略相公,做到关西五路廉访使58

(关西五路廉访使:官名。这是指老种经略。)

,也不枉了叫做镇关西。你是箇卖肉的操刀屠户,狗一般的人,也叫做镇关西!你如何强骗了金翠莲?扑的只一拳,正打在鼻子上,打得鲜血迸流,鼻子歪在半边,却便似开了个油酱舖,鹹的、酸的、辣的,一发都滚出来。郑屠挣不起来,那把尖刀也丢在一边。口里只叫:打得好!鲁达骂道:直娘贼,还敢应口!提起拳头来,就眼眶际眉梢只一拳,打得眼睖缝裂59

(眼睖缝裂:眼角裂开。睖,粤:[另ling6];普:[lèng]。)

,乌珠迸出,也似开了箇彩帛舖的,红的、黑的、绛的,都滚将出来。两边看的人,惧怕鲁提辖,谁敢向前来劝?郑屠当不过,讨饶,鲁达喝道:咄60

(咄:呵叱声。咄,粤:[啜dzyt8/夺高入声dzyt9];普:[duò]。)

!你是个破落户61

(破落户:这里是无赖的意思。)

,若是和俺硬到底,洒家倒饶了你,你如何叫俺讨饶,洒家却不饶你。又只一拳,太阳上正着62

(太阳上正着:正好打中太阳穴。)

,却似做了一箇全堂水陆的道场63

(全堂水陆的道场:佛教的大型法会,由和尚唸经,敲打法器,遍施饮食用来救济所谓水陆鬼魂的法会。全堂,指人数、法物、仪节等都是照规定齐备的。道场,和尚做法事的场所,也指所做的法事,后来道教也沿用这个名称。)

,磬儿、钹儿、铙儿,一齐响64

(磬儿、钹儿、铙儿,一齐响:都是敲击乐器。这里用这些乐器声齐响来形容郑屠的太阳穴被重打的时候,耳朵里嗡嗡直响的声音。磬,粤:[庆hing3];普:[qìng]。钹,粤:[拔bat9];普:[bó]。铙,粤:[挠nau4];普:[náo]。)

。鲁达看时,只见郑屠挺在地下,口里只有出的气,没了入的气,动弹不得。鲁提辖假意道:你这厮诈死,洒家再打!只见面皮渐渐的变了。鲁达寻思道:俺只指望痛打这厮一顿,不想三拳真箇打死了他。洒家须吃官司,又没人送饭。不如及早撒开。拔步便走,回头指着郑屠尸道:你诈死,洒家和你慢慢理会。一头骂,一头大踏步去了。街坊邻舍,并郑屠的火家,谁敢向前来拦他?鲁提辖回到下处,急急捲了些衣服、盘缠、细软、银两,但是旧衣粗重,都弃了。提了一条齐眉短棒,奔出南门,一道烟走了。

赏析

本篇节选自《水浒传》第三回的后半部分,主要写鲁达因打抱不平,三拳打死恶霸郑屠的故事。

《水浒传》写以宋江为首的一百零八个好汉在梁山泊聚义,与朝廷对抗的故事。鲁达是其中一个重要角色,也就是后来的花和尚鲁智深。他在小说的第三回初登场,因为一次打抱不平行动而改变了自己的命运。

鲁达本来在渭州做个地方小武官,生活无忧。他认识了史进和李忠,一天三人在酒楼吃饭饮酒,遇见卖唱的金氏父女,听到他们被绰号镇关西的郑屠欺压,就要救助他们。他把自己和史进身上的十五两银子给了金氏父女,让他们回乡,亲自送他们安全离开客店后,就去找郑屠,要惩诫他一番。郑屠是镇上的屠户,有很大的肉舖子。鲁达到肉舖先讹称为长官买肉,令郑屠花了大量时间去割肉又做成肉碎。当郑屠发现被戏弄后,便拿刀刺向鲁达,怎料被鲁达反击三拳,就被活生生打死了。鲁达自知闯了大祸,便立刻逃跑。第四回就交代鲁达逃到五台山,在寺庙出家,法号智深,于是成了日后的花和尚鲁智深。

本篇所写鲁达是豪迈之人,脾气暴躁,对被啼哭声打扰饮酒兴致大发脾气,但当他听到金氏父女的哭诉后,就立即施以援手,还决定要惩诫恶霸。这显示他疏财仗义,嫉恶如仇的性格。在描写他各项行动中,又显示他虽然性格火爆,但做事粗中有细,有勇有谋。他要帮助金氏父女脱身,不单送他们金钱,还亲自收拾了监视他们的店小二,又坐在店里两个时辰,保证他们走远才离开。拳打镇关西一幕写得精彩,鲁达讹称买肉,戏弄了郑屠一番,加添了不少趣味。写两人互相搏斗用了七百多字,刻划鲁达武艺高强,拳风厉害,三拳就打死了恶霸。这一段故事,不仅让长期受欺压的平民读者解气,也是精彩场面描写、人物描写和动作描写的楷模。

作者/出处

施耐庵

施耐庵,生卒年不详,元末明初人,祖籍兴化白驹场(今分属江苏兴化、大丰两县)。元文宗至顺二年(一三三一)进士,曾在钱塘任官两年,其后隐居不仕,闭门着述。

《水浒传》是施耐庵唯一传世的作品,与《三国演义》、《西游记》及《金瓶梅》合称四大奇书。施耐庵用生动的笔法和流畅的文字叙事写人,逼真传神,明白易晓。还建立了演史小说的写实风格。作者利用宋、元话本的宝贵材料,透过丰富的历史知识和想像力,把原来独立发展的故事,改编为彼此联系的长篇小说。

创作背景

《水浒传》是一部章回小说,即以章回分段叙事的长篇小说。每回常用两句相对仗的句子标目,以揭示本回的主要内容。其源出宋元话本,后为古典长篇小说的主要形式。

本课节选自《水浒传》第三回史大郎夜走华阴县 鲁提辖拳打镇关西,版本据容与堂本《水浒传》。《水浒传》又名《忠义水浒传》,与《三国演义》、《西游记》和《红楼梦》为我国古典小说的四大名着,在小说史上有着重要的地位。北宋末年以宋江为首的民间豪杰在梁山泊聚义,与官府对抗,虽然以失败告终,但水浒英雄的故事却广泛流传,成为宋元话本和元代戏剧的重要题材。元末明初,施耐庵将梁山泊的英雄故事和个别传说精心重组,创作成一部前后连贯的章回小说,以官逼民反做背景,标榜赴义扶危的勇敢行为和侠义气节。《鲁提辖拳打镇关西》是《水浒传》中的一个精彩片段,叙述鲁达三拳打死镇关西的故事,笔墨酣畅传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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