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汤显祖牡丹亭・惊梦赏析

〔遶地游〕（旦上）梦回莺啭，乱煞年光遍。人立小庭深院。（贴）炷尽沉烟，抛残绣线，恁今春关情似去年？〔乌夜啼〕（旦）晓来望断梅关，宿妆残。（贴）你侧着宜春髻子恰凭阑。（旦）翦不断，理还乱，闷无端。（贴）已分付催花莺燕借春看。（旦）春香，可曾叫人扫除花径？（贴）分付了。（旦）取镜台衣服来。（贴取镜台衣服上）云髻罢梳还对镜，罗衣欲换更添香。镜台衣服在此。

〔遶地游〕¹

(〔遶地游〕：曲牌名。下〔步步娇〕、〔醉扶归〕、〔皁罗袍〕等同。)

（旦²

(旦：这里扮演杜丽娘。)

上）梦回莺啭，乱煞年光遍³

(乱煞年光遍：乱煞，指春天的热闹。遍，到处都一样。)

。人立小庭深院。（贴⁴

(贴：指贴旦，即扮演次要角色的旦角，这里扮丫环春香。)

）炷尽沉烟⁵

(炷尽沉烟：炷，燃烧。沉烟，沉香，名贵的香料。古代富家女子都有在房内点香的习惯。炷，粤：[注dzy3]；普：[zhù]。)

，抛残绣线⁶

(抛残绣线：抛残，抛下。连上句指时间长久，心境无聊。)

，恁今春关情⁷

(关情：动心，牵动情怀。句指外面的景物牵动人的情怀。)

似去年？〔乌夜啼〕（旦）晓来望断梅关⁸

(梅关：宋嘉佑年间在江西与广东交界的大庾岭设有梅关，在当时南安府（今江西西南）的南面。)

，宿妆残⁹

(宿妆残：宿妆，隔夜的妆。指早起懒于梳洗。)

。（贴）你侧着宜春髻子¹⁰

(宜春髻子：当时女子的一种发式。立春那天，妇女剪彩绸作燕子形，贴上宜春二字，戴在发髻上。)

恰凭阑。（旦）翦不断，理还乱¹¹

(翦不断，理还乱：形容春天的愁绪萦绕心头，排遣不开。这两句引用南唐后主李煜《相见欢》词。)

，闷无端。（贴）已分付催花莺燕借春看。（旦）春香，可曾叫人扫除花径？（贴）分付了。（旦）取镜台衣服来。（贴取镜台衣服上）云髻罢梳还对镜，罗衣欲换更添香¹²

(云髻罢梳还对镜，罗衣欲换更添香：意指装扮整齐美丽，这两句引用唐薛逢《宫词》诗，见《全唐诗》卷五百四十八。)

。镜台衣服在此。

〔步步娇〕（旦）袅晴丝吹来闲庭院，摇漾春如线。停半晌，整花钿。没揣菱花，偷人半面，迤逗的彩云偏。（行介）步香闺怎便把全身现！（贴）今日穿插的好。

〔步步娇〕（旦）袅晴丝¹³

(袅晴丝：袅，纤柔飘曳的样子。晴丝，虫类所吐的丝缕，晴空中最易看见，故称晴丝。)

吹来闲庭院，摇漾春如线。停半晌，整花钿¹⁴

(花钿：妇女两鬓戴的装饰物。钿，粤：[电din6／田tin4]；普：[diàn／tián]。)

。没揣菱花¹⁵

(没揣菱花：没揣，不料。菱花，指镜子。古时用的铜镜，背面所铸花纹一般是菱花，因此称菱花镜，或简称菱花。揣，粤：[取tsoey2／喘tsyn2]；普：[chuǎi]。)

，偷人半面，迤逗的彩云偏¹⁶

(偷人半面，迤逗的彩云偏：迤逗，挑逗、招引。彩云，指蓬松的美发。全句是说，想不到镜子照见了自己（杜丽娘），害得我羞答答地把发髻弄歪了。迤，粤：[拖to1]；普：[tuō]。)

。（行介）步香闺怎便把全身现！（贴）今日穿插¹⁷

(穿插：穿戴打扮。)

的好。

〔醉扶归〕（旦）你道翠生生出落的裙衫儿茜，豔晶晶花簪八宝填，可知我常一生儿爱好是天然。恰三春好处无人见。不隄防沉鱼落雁鸟惊諠，则怕的羞花闭月花愁颤。（贴）早茶时了，请行。（行介）你看画廊金粉半零星，池馆苍苔一片青。踏草怕泥新绣袜，惜花疼煞小金铃。（旦）不到园林，怎知春色如许！

〔醉扶归〕（旦）你道翠生生出落的裙衫儿茜¹⁸

(翠生生出落的裙衫儿茜：翠生生，色彩鲜豔。出落，显现。茜，大红色。)

，豔晶晶花簪八宝填¹⁹

(豔晶晶花簪八宝填：豔晶晶，光彩灿烂夺目的样子。八宝填，镶嵌着多种宝石。)

，可知我常一生儿爱好是天然。恰三春好处²⁰

(三春好处：三春，春天三个月，正月为孟春，二月为仲春，三月为季春。这里三春泛指春天，而以春天美景喻自己青春美貌。)

无人见。不隄防沉鱼落雁²¹

(沉鱼落雁：形容女子貌美非凡，与羞花闭月意同。典出《庄子．齐物论》，借其词而反用其意。)

鸟惊諠，则怕的羞花闭月花愁颤。（贴）早茶时了，请行。（行介）你看画廊金粉半零星，池馆苍苔一片青。踏草怕泥新绣袜，惜花疼煞小金铃²²

(惜花疼煞小金铃：据《开元天宝遗事》，唐天宝年间，宁王惜花，怕花被鸟鹊啄踏，便在花梢上系上小金铃，遇有鸟鹊飞来，则令园吏扯动系铃绳，惊走鸟鹊。句谓因常扯动金铃，连金铃都感到痛了。这是拟人夸张之辞。)

。（旦）不到园林，怎知春色如许！

〔皁罗袍〕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恁般景致，我老爷和奶奶再不提起。（合）朝飞暮捲，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贴）是花都放了，那牡丹还早。

〔皁罗袍〕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²³

(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此化用晋代谢灵运（三八五──四三三） 《拟魏太子邺中集诗序》句：天下良辰、美景、赏心、乐事，四者难。承上两句写杜丽娘看到姹紫嫣红的花，但却对着衰败的院落，不禁感到怅惘。)

！恁般景致，我老爷和奶奶再不提起。（合）朝飞暮捲²⁴

(朝飞暮捲：此处化用唐王勃（六四八－六七五）《滕王阁》诗画栋朝飞南浦云，珠帘暮捲西山雨句，形容园中楼阁之壮丽。)

，云霞翠轩²⁵

(云霞翠轩：翠轩，华丽的亭台楼阁。云霞辉映着华丽的楼阁。)

；雨丝风片，烟波画船²⁶

(烟波画船：烟波，水气瀰漫的情状。华丽的小船在水气迷濛的湖面上摇荡着。)

——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²⁷

(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锦人，深闺中的人，指杜丽娘自己。忒，过于。韶光，美好的春光。全句是说像我这深闺女子，对美好的春光享受得太少了。)

！（贴）是花都放了，那牡丹还早。

〔好姐姐〕（旦）遍青山红啼了杜鹃，荼外烟丝醉软。春香呵，牡丹虽好，他春归怎占的先！（贴）成对儿莺燕呵。（合）闲凝眄，生生燕语明如翦，呖呖莺歌溜的圆。（旦）去罢。（贴）这园子委是观之不足也。（旦）提他怎的！（行介）

〔好姐姐〕（旦）遍青山红啼了杜鹃，荼外烟丝醉软²⁸

(荼外烟丝醉软：荼，花名，落叶灌木，春末开花。烟丝，指在空中飘曳的虫类所吐的丝缕。醉软，形容游丝飘荡袅娜多姿的样子。荼，粤：[途tou4]；普：[tú]。)

。春香呵，牡丹虽好，他春归怎占的先²⁹

(牡丹虽好，他春归怎占的先：春归，春尽。牡丹于春归时才开放。这里指丽娘自歎不能及时表现青春异彩。)

！（贴）成对儿莺燕呵。（合）闲凝眄³⁰

(凝眄：凝视顾盼。眄，粤：[免min5]；普：[miǎn]。)

，生生燕语明如翦³¹

(生生燕语明如翦：生生，燕鸣声。明如翦，形容鸟语的清脆明快。)

，呖呖莺歌溜的圆³²

(呖呖莺歌溜的圆：呖呖，形容黄莺的叫声。溜的圆，形容叫声圆转动听。呖，汉li2，粤lik7音砾。)

。（旦）去罢。（贴）这园子委³³

(委：的确。)

是观之不足也。（旦）提他怎的！（行介）

〔隔尾〕观之不足由他缱，便赏遍了十二亭台是枉然。到不如兴尽回家闲过遣。（作到介）（贴）开我西阁门，展我东阁牀。瓶插映山紫，炉添沉水香。小姐，你歇息片时，俺瞧老夫人去也。（下）（旦歎介）默地游春转，小试宜春面。春呵，得和你两留连，春去如何遣？咳，恁般天气，好困人也。春香那里？（作左右瞧介）（又低首沉吟介）天呵，春色恼人，信有之乎！常观诗词乐府，古之女子，因春感情，遇秋成恨，诚不谬矣。吾今年已二八，未逢折桂之夫。忽慕春情，怎得蟾宫之客？昔日韩夫人得遇于郎，张生偶逢崔氏，曾有《题红记》、《崔徽传》二书。此佳人才子，前以密约偷期，后皆得成秦晋。（长歎介）吾生于宦族，长在名门。年已及笄，不得早成佳配，诚为虚度青春。光阴如过隙耳。（泪介）可惜妾身颜色如花，岂料命如一叶乎！

〔隔尾〕观之不足由他缱³⁴

(缱：留恋。缱，粤：[遣hin2]；普：[qiǎn]。)

，便赏遍了十二亭台是枉然。到不如兴尽回家闲过遣。（作到介）（贴）开我西阁门，展我东阁牀³⁵

(开我西阁门，展我东阁牀：借用古诗《木兰辞》：开我东阁门，坐我西阁牀。)

。瓶插映山紫³⁶

(映山紫：也名映山红，杜鹃花的一种。)

，炉添沉水香³⁷

(沉水香：一种香料，烧熏可以驱除房中秽气。)

。小姐，你歇息片时，俺瞧老夫人去也。（下）（旦歎介）默地游春转，小试宜春面³⁸

(宜春面：头上梳起宜春髻的一种打扮。参看注10。)

。春呵，得和你两留连，春去如何遣？咳，恁般天气，好困人也。春香那里？（作左右瞧介）（又低首沉吟介）天呵，春色恼人，信有之乎！常观诗词乐府，古之女子，因春感情，遇秋成恨，诚不谬矣。吾今年已二八，未逢折桂³⁹

(折桂：指应试及第。传说月中有桂树，下有一人名吴刚，不停地以斧砍之，而树创面随砍随合。科举时代以月中折桂指登第得功名。)

之夫。忽慕春情，怎得蟾宫⁴⁰

(蟾宫：月宫，借指科举及第。传说月中有蟾蜍，为月中之精，因此蟾宫即指月宫。蟾，粤：[蝉sim4]；普：[chán]。)

之客？昔日韩夫人得遇于郎⁴¹

(韩夫人得遇于郎：唐传记《流红记》载唐僖宗时，宫女韩夫人在红叶上题诗，从御沟流出宫外，为于祐拾得，于亦于红叶上题诗，由御沟上游流入宫内，适为韩氏拾得，最后两人结为夫妇。)

，张生偶逢崔氏⁴²

(张生偶逢崔氏：指元王实甫(一二九五？──一三〇七)《西厢记》中张君瑞和崔莺莺的爱情故事。)

，曾有《题红记》、《崔徽传》⁴³

(《崔徽传》：写妓女崔徽和裴敬中的爱情故事，二人分别后再未相见。见《丽情集》。这里的《崔徽传》，恐是《西厢记》或《莺莺传》之误。)

二书。此佳人才子，前以密约偷期⁴⁴

(偷期：幽会。)

，后皆得成秦晋⁴⁵

(得成秦晋：谓得以成为夫妇。春秋时期，秦、晋两国世代为姻，后世遂称男女结成夫妇为秦晋之好。)

。（长歎介）吾生于宦族，长在名门。年已及笄⁴⁶

(及笄：笄，簪。及笄，谓到了上簪束发的年龄。古代女子十五岁始上簪束发，标志已到了婚配的年龄。笄，粤：[鸡gai1]；普：[jī]。)

，不得早成佳配，诚为虚度青春。光阴如过隙⁴⁷

(光阴如过隙：形容时光过得很快。典出《庄子 ‧ 知北游》：人生天地之间，若白驹之过隙，忽然而已。)

耳。（泪介）可惜妾身颜色如花，岂料命如一叶乎！

〔山坡羊〕（旦）没乱里春情难遣，蓦地里怀人幽怨。则为俺生小婵娟，拣名门一例、一例里神仙眷。甚良缘，把青春抛的远！俺的睡情谁见？则索因循面觍。想幽梦谁边，和春光暗流转？迁延，这衷怀那处言！淹煎，泼残生，除问天！身子困乏了，且自隐几而眠。（睡介）（梦生介）（生持柳枝上）莺逢日暖歌声滑，人遇风情笑口开。一径落花随水入，今朝阮肇到天台。小生顺路儿跟着杜小姐回来，怎生不见？（回看介）呀，小姐，小姐！（旦作惊起介）（相见介）（生）小生那一处不寻访小姐来，却在这里！（旦作斜视不语介）（生）恰好花园内，折取垂柳半枝。姐姐，你既淹通书史，可作诗以赏此柳枝乎？（旦作惊喜，欲言又止介）（背想）这生素昧平生，何因到此？（生笑介）小姐，咱爱杀你哩！

〔山坡羊〕（旦）没乱里⁴⁸

(没乱里：形容心里烦乱。)

春情难遣，蓦地里怀人幽怨。则为俺生小婵娟⁴⁹

(则为俺生小婵娟：生，语助词。婵娟，女子美好的姿色。)

，拣名门一例、一例里神仙眷。甚良缘，把青春抛的远！俺的睡情谁见？则索因循面觍⁵⁰

(则索因循面觍：索，须、要。面，假借为腼。面觍，害羞。觍，粤：[天阴上声tin2]；普：[tiǎn]。)

。想幽梦谁边，和春光暗流转？迁延，这衷怀那处言！淹煎⁵¹

(淹煎：受熬煎、受折磨。)

，泼残生⁵²

(泼残生：泼，表示厌恶，原是骂人话。残生，苦命。)

，除问天！身子困乏了，且自隐几⁵³

(隐几：凭着几案。)

而眠。（睡介）（梦生介）（生持柳枝上）莺逢日暖歌声滑，人遇风情笑口开。一径落花随水入，今朝阮肇到天台⁵⁴

(阮肇到天台：指刘晨阮肇入天台山遇二仙女事。事见南朝刘义庆（四〇三──四四四）《幽明录》记载，相传东汉时，刘晨、阮肇到天台山（在今浙江天台山北）采药迷路，误入桃源洞，见到两个仙女，被邀至家中，过了半年才回家。这里用此典，意思是见到了意中恋人。)

。小生顺路儿跟着杜小姐回来，怎生不见？（回看介）呀，小姐，小姐！（旦作惊起介）（相见介）（生）小生那一处不寻访小姐来，却在这里！（旦作斜视不语介）（生）恰好花园内，折取垂柳半枝。姐姐，你既淹通⁵⁵

(淹通：精通。)

书史，可作诗以赏此柳枝乎？（旦作惊喜，欲言又止介）（背想）这生素昧平生，何因到此？（生笑介）小姐，咱爱杀你哩！

〔山桃红〕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是答儿闲寻遍。在幽闺自怜。小姐，和你那答儿讲话去。（旦作含笑不行）（生作牵衣介）（旦低问）那边去？（生）转过这芍药栏前，紧靠着湖山石边。（旦低问）秀才，去怎的？（生低答）和你把领扣松，衣带宽。袖梢儿搵着牙儿苫也，则待你忍耐温存一晌眠。（旦作羞）（生前抱）（旦推介）（合）是那处曾相见，相看俨然。早难道这好处相逢无一言。（生强抱旦下）（末扮花神束发冠，红衣插花上）催花御史惜花天，检点春工又一年。蘸客伤心红雨下，勾人悬梦綵云边。吾乃掌管南安府后花园花神是也。因杜知府小姐丽娘，与柳梦梅秀才，后日有姻缘之分。杜小姐游春感伤，致使柳秀才入梦。咱花神专掌惜玉怜香，竟来保护他，要他云雨十分欢幸也。

〔山桃红〕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是答儿⁵⁶

(答儿：地方。)

闲寻遍。在幽闺自怜。小姐，和你那答儿讲话去。（旦作含笑不行）（生作牵衣介）（旦低问）那边去？（生）转过这芍药栏前，紧靠着湖山石边。（旦低问）秀才，去怎的⁵⁷

(怎的：做甚么。)

？（生低答）和你把领扣松，衣带宽。袖梢儿搵着牙儿苫也，则待你忍耐温存一晌⁵⁸

(一晌：一会儿。)

眠。（旦作羞）（生前抱）（旦推介）（合）是那处曾相见，相看俨然。早难道⁵⁹

(早难道：即难道，但语气较强。)

这好处相逢无一言。（生强抱旦下）（末⁶⁰

(末：扮演中年或中年以上男子，这里扮花神。)

扮花神束发冠，红衣插花上）催花御史惜花天⁶¹

(催花御史惜花天：催花，催促花开。惜花，爱惜花朵。唐穆宗时置惜春御史，职掌护惜鲜花之事。见后唐冯贽《云仙散录》引《玉麈集》之言。)

，检点春工又一年。蘸客伤心红雨下⁶²

(蘸客伤心红雨下：蘸，沾。红雨，指落花。这里指落花沾在人的身上。蘸，粤：[湛dzam3]；普：[zhàn]。)

，勾人悬梦綵云边。吾乃掌管南安府后花园花神是也。因杜知府小姐丽娘，与柳梦梅秀才，后日有姻缘之分。杜小姐游春感伤，致使柳秀才入梦。咱花神专掌惜玉怜香，竟来保护他，要他云雨十分欢幸也。

〔鲍老催〕（末）单则是混阳蒸变，看他似虫儿般蠢动把风情搧。一般儿娇凝翠绽魂儿颤。这是景上缘，想内成，因中见。呀，淫邪展污了花台殿。咱待拈片落花儿惊醒他。（向鬼门丢花介）他梦酣春透了怎留连？拈花闪碎的红如片。秀才，纔到的半梦儿。梦毕之时，好送杜小姐仍归香阁。吾神去也。（下）

〔鲍老催〕（末）单则是混阳蒸变，看他似虫儿般蠢动把风情搧。一般儿娇凝翠绽魂儿颤。这是景上缘，想内成，因中见⁶³

(景上缘，想内成，因中见：皆佛家语。景，同影。景上缘，指如影子般梦幻不实的姻缘。想内成，指在幻想中实现的事。见，同现。因中见，佛家认为一切事物都由因缘造合而成。)

。呀，淫邪展污⁶⁴

(展污：玷污。)

了花台殿。咱待拈片落花儿惊醒他。（向鬼门⁶⁵

(鬼门：一作古门，戏台上演员上场下场的门。)

丢花介）他梦酣春透了怎留连？拈花闪碎的红如片。秀才，纔到的半梦儿。梦毕之时，好送杜小姐仍归香阁。吾神去也。（下）

〔山桃红〕（生、旦携手上）这一霎天留人便，草借花眠。小姐可好？（旦低头介）（生）则把云鬟点，红松翠偏。小姐休忘了呵，见了你紧相偎，慢厮连，恨不得肉儿般团成片也，逗的箇日下胭脂雨上鲜。（旦）秀才，你可去呵。（合）是那处曾相见，相看俨然，早难道这好处相逢无一言。（生）姐姐，你身子乏了，将息，将息。（送旦依前作睡介）（轻拍旦介）姐姐，俺去了。（作回顾介）姐姐，你可十分将息，我再来瞧你那。行来春色三分雨，睡去巫山一片云。（下）（旦作惊醒，低叫介）秀才，秀才，你去了也。（又作癡睡介）（老旦上）夫坐黄堂，娇娃立绣窗。怪他裙衩上，花鸟绣双双。孩儿，孩儿，你为甚瞌睡在此？（旦作醒，叫秀才介）咳也。（老旦）孩儿怎的来？（旦作惊起介）奶奶到此！（老旦）我儿，何不做些鍼指，或观玩书史，舒展情怀？因何昼寝于此？（旦）孩儿适花园中闲玩，忽值春喧恼人，故此回房。无可消遣，不觉困倦少息。有失迎接，望母亲恕儿之罪。（老旦）孩儿，这后花园中冷静，少去闲行。（旦）领母亲严命。（老旦）孩儿，书堂看书去。（旦）先生不在，且自消停。（老旦歎介）女孩儿长成，自有许多情态，且自由他。正是宛转随儿女，辛勤做老娘。（下）（旦长歎介）（看老旦下介）哎也，天那，今日杜丽娘有些侥倖也。偶到后花园中，百花开遍，覩景伤情。没兴而回，昼眠香阁。忽见一生，年可弱冠，丰姿俊妍。于园中折得柳丝一枝，笑对奴家说︰姐姐既淹通书史，何不将柳枝题赏一篇？那时待要应他一声，心中自忖，素昧平生，不知名姓，何得轻与交言。正如此想间，只见那生向前说了几句伤心话儿，将奴搂抱去牡丹亭畔，芍药阑边，共成云雨之欢。两情和合，真箇是千般爱惜，万种温存。欢毕之时，又送我睡眠，几声将息。正待自送那生出门，忽值母亲来到，唤醒将来。我一身冷汗，乃是南柯一梦。忙身参礼母亲，又被母亲絮了许多闲话。奴家口虽无言答应，心内思想梦中之事，何曾放怀。行坐不甯，自觉如有所失。娘呵，你教我学堂看书去，知他看那一种书消闷也。（作掩泪介）

〔山桃红〕（生、旦携手上）这一霎天留人便，草借花眠。小姐可好？（旦低头介）（生）则把云鬟点，红松翠偏。小姐休忘了呵，见了你紧相偎，慢厮连，恨不得肉儿般团成片也，逗的箇日下胭脂雨上鲜。（旦）秀才，你可去呵。（合）是那处曾相见，相看俨然，早难道这好处相逢无一言。（生）姐姐，你身子乏了，将息，将息。（送旦依前作睡介）（轻拍旦介）姐姐，俺去了。（作回顾介）姐姐，你可十分将息，我再来瞧你那。行来春色三分雨，睡去巫山一片云⁶⁶

(睡去巫山一片云： 战国宋玉《高唐赋》记楚襄王游云梦台馆，望高唐宫观，言先王（怀王）梦与巫山神女相会。后称男女幽会为巫山、云雨。)

。（下）（旦作惊醒，低叫介）秀才，秀才，你去了也。（又作癡睡介）（老旦⁶⁷

(老旦：戏剧中扮老年妇女角色，这里扮杜丽娘母亲甄氏。)

上）夫坐黄堂⁶⁸

(黄堂：太守办事的厅堂。剧中太守，为杜丽娘之父杜宝。)

，娇娃立绣窗。怪他裙衩上，花鸟绣双双。孩儿，孩儿，你为甚瞌睡在此？（旦作醒，叫秀才介）咳也。（老旦）孩儿怎的来？（旦作惊起介）奶奶到此！（老旦）我儿，何不做些鍼指⁶⁹

(鍼指：同针黹，缝纫刺绣之事，属女子之工。)

，或观玩书史，舒展情怀？因何昼寝于此？（旦）孩儿适花园中闲玩，忽值春喧恼人，故此回房。无可消遣，不觉困倦少息。有失迎接，望母亲恕儿之罪。（老旦）孩儿，这后花园中冷静，少去闲行。（旦）领母亲严命。（老旦）孩儿，书堂看书去。（旦）先生不在，且自消停⁷⁰

(消停：休息。)

。（老旦歎介）女孩儿长成，自有许多情态，且自由他。正是宛转随儿女，辛勤做老娘。（下）（旦长歎介）（看老旦下介）哎也，天那，今日杜丽娘有些侥倖也。偶到后花园中，百花开遍，覩景伤情。没兴而回，昼眠香阁。忽见一生，年可弱冠⁷¹

(弱冠：男子二十岁。古代男子二十岁行加冠礼，表示已经成人，见《礼记‧曲礼》：二十曰弱，冠。)

，丰姿俊妍。于园中折得柳丝一枝，笑对奴家说：姐姐既淹通书史，何不将柳枝题赏一篇？那时待要应他一声，心中自忖，素昧平生，不知名姓，何得轻与交言。正如此想间，只见那生向前说了几句伤心话儿，将奴搂抱去牡丹亭畔，芍药阑边，共成云雨之欢。两情和合，真箇是千般爱惜，万种温存。欢毕之时，又送我睡眠，几声将息。正待自送那生出门，忽值母亲来到，唤醒将来。我一身冷汗，乃是南柯一梦⁷²

(南柯一梦：故事原出唐李公佐（生卒年不详）《南柯太守传》传奇，淳于棼梦见自己被大槐安国招为驸马，做了南柯郡太守，享尽人间荣华富贵。醒来才发现大槐安国不过是槐树下的一个蚁穴，而南柯郡则是槐树南面的另一个蚁穴。后以南柯一梦称梦境，比喻一场空。)

。忙身参礼母亲，又被母亲絮了许多闲话。奴家口虽无言答应，心内思想梦中之事，何曾放怀。行坐不甯，自觉如有所失。娘呵，你教我学堂看书去，知他看那一种书消闷也。（作掩泪介）

〔绵搭絮〕（旦）雨香云片，纔到梦儿边。无奈高堂，唤醒纱窗睡不便。泼新鲜冷汗粘煎。闪的俺心悠步亸，意輭鬟偏。不争多费尽神情，坐起谁忺？则待去眠。（贴上）晚妆销粉印，春润费香篝。小姐，薰了被窝睡罢。

〔绵搭絮〕（旦）雨香云片⁷³

(雨香云片：即云雨，指梦中幽会。)

，纔到梦儿边。无奈高堂，唤醒纱窗睡不便。泼新鲜冷汗粘煎。闪的俺心悠步亸⁷⁴

(闪的俺心悠步亸：心悠，心里发愁。亸，软弱无力、慵倦。步亸，脚步移不动。这里指热恋后因对方离去而感到失落。亸，粤：[躲do2]；普：[duǒ]。)

，意輭鬟偏。不争多⁷⁵

(不争多：差不多。)

费尽神情，坐起谁忺⁷⁶

(忺：惬意、合意。)

？则待去眠。（贴上）晚妆销粉印，春润费香篝⁷⁷

(香篝：熏香用的笼子。篝，粤：[鸠gau1／沟kau1]；普：[gōu]。)

。小姐，薰了被窝睡罢。

〔尾声〕（旦）困春心游赏倦，也不索香薰绣被眠。天呵，有心情那梦儿还去不远。

〔尾声〕（旦）困春心游赏倦，也不索香薰绣被眠。天呵，有心情那梦儿还去不远。

春望逍遥出画堂，（张说）　间梅遮柳不胜芳。（罗隐）

春望逍遥出画堂，（张说）　间梅遮柳不胜芳。（罗隐）

可知刘阮逢人处？（许浑）　回道东风一断肠。（韦庄）

可知刘阮逢人处？（许浑）　回道东风一断肠。（韦庄）⁷⁸

(回道东风一断肠。（韦庄）：春望逍遥出画堂至韦庄句：作者于每齣结尾皆集唐人诗句，自成一首绝句，且意合戏文内容。原文每句后未标明作者姓名，今所见乃后人所加。)

赏析

秉承元代戏曲的大放异彩，戏曲在明代有长足的发展。明代的著名戏剧家辈出，并且创立了不同的腔调和派系，其中最广为人知的有汤显祖。汤显祖满腹才华，但像当时众多文人一样，无法抒展抱负，便弃官回乡，专事创作。他的著名戏剧作品有玉茗堂四梦，《牡丹亭》是其中最有名的一部，又名《还魂记》。《牡丹亭》搬演的是贵族小姐杜丽娘因情而梦，由梦而死，死而复生，终成眷属的故事。南宋时南安太守杜宝的独生女杜丽娘娴静娇美，家教森严。一天丽娘与侍女春香私出游园，触景生情，因感成梦，梦中与书生柳梦梅相会于牡丹亭。她醒后相思成疾，忧郁而死，葬在牡丹亭旁梅树之下。丽娘游魂在地府得到判官的同情，放她回阳间寻觅所爱。三年后，果然有一名书生柳梦梅来到南安，寄住在已改成道观的杜府。他拾得丽娘的自画像，心生爱慕。丽娘的幽魂显现，向梦梅表白了爱慕之情，并教他掘开自己的坟墓，她便可以重生。丽娘复活以后，两人同往淮安求丽娘父母许婚。杜宝不信死人可以回生，认为梦梅私掘女坟，是盗墓贼人，把他拷打羁押。幸得梦梅此时已被钦定为状元，丽娘并登朝申诉，得皇帝恩准，阖家团圆。

《牡丹亭》全剧共五十五齣，本篇是第十齣《惊梦》，是其中最著名的选段，在现今舞台上仍经常演出，名为《游园惊梦》。这一齣所写的是杜丽娘在侍女春香的怂恿下，到从未去过的后花园游玩。她看到花园的景致，却不免触景生情，感伤自己韶华将逝，未成佳配。回到书房后，她做了一个梦，梦到一个书生向她求爱，并带她到花园牡丹亭畔幽欢。欢好之际，绮梦忽然惊醒，丽娘被母亲叫醒，并被劝戒不要再到花园。《惊梦》一齣在全剧占的位置非常重要，是杜丽娘的人生转捩点。她幼承庭训，三步不出闺门，只是听从父母的安排，学习做个大家闺秀，将来嫁得好人家。一个十六岁的少女，总免不了青春的冲动，尤其读了《诗经‧关雎》的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更按捺不了春心荡漾；但碍于礼教，这种渴求不能表达出来，只能藏于心中。这次私游花园，既是她在实际行动上踏出了闺门，也代表她的心窗也敞开了，要见识外面的天地。现实生活中既不可踰越礼教，作者便安排这位宦门闺秀在梦中做出大胆的行为；会见陌生男子已是当时礼教所不容，丽娘在梦中与男子幽欢，更是罪无可恕的越轨行为。丽娘就是因为这个梦，伤情而死，后来又因为柳梦梅的爱而复生，成就了一段惊天动地的爱情。这一齣所写是杜丽娘的青春觉醒，这次游园和惊梦是她反抗束缚和追求自由的叛逆之路的开始。

《惊梦》的文词十分优美，婉转典雅，意味深长，是历来为人称道的佳作。《惊梦》共有十二支曲，分为两大部分；从【绕池游】至【隔尾】六支曲是游园部分；【山坡羊】至【尾声】六支曲是惊梦部分。游园前三支曲写丽娘游园之前整妆的过程和心理活动，后三支曲主要写丽娘游园中的所见所感。其中【皁罗袍】是全剧最广为人知，并受到击节讚赏的经典名曲。丽娘游园本来是为消愁解闷，但花园春光美景却触动了她对自己青春生命的哀怨，更添愁闷，无法排遣。这段游园在人物塑造和景物描写方面十分成功。作者把人物的心态和她置身的景物结合起来，通过人物的眼睛去看景，景物就反映了人物的思绪和感情，可谓情中有景，景中有情，情景交融的手法运用得淋漓尽致。

丽娘与春香回到书房，春香离开后展开惊梦部分。丽娘在独白部分交待自己因春感情，所唱的【山坡羊】便是以唱词演绎这种难以排遣的春情和幽怨。下面写她开始进入梦境，遇到手持柳枝的书生，接着的三支曲写两人的幽欢，内容十分露骨大胆，在今天看来仍是儿童不宜尺度。这种描写与之前几齣所写要丽娘恪守闺训成了强烈的对比，相对游园的伤春淹闷却是一种大解放。梦里的杜丽娘可以完全豁出去，不必理会父母、老师的训示，甚至心中道德的规范。可惜好梦苦短，她很快便被母亲的呼唤惊醒了。最后只能回味梦境，念念不忘。

汤显祖在《牡丹亭》题词里面写道：如丽娘者，乃可谓之有情人耳。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明代程朱理学盛行，道学家认为要存天理，灭人欲；汤显祖却认为情才是人世最可贵的，男女之情是属于自然本性的追求，不应以礼教窒碍。在《牡丹亭》一剧中，情与理的矛盾冲突贯串全剧，作者歌颂了情并赋予其超越生死的神奇力量，贬斥了使人窒息的道德规范。这套剧在当时已引起广大读者和观众的共鸣，尤其正被礼教枷锁束缚得透不过气来的一众妇女，更对此剧爱不释手。今天虽然已没有限制女子三步不出闺门的封建礼教，但汤显祖打破规范、推崇真情的举措，很值得我们学习。

作者／出处

汤显祖

汤显祖，生于明世宗嘉靖二十九年，卒于明神宗万历四十五年（一五五〇一──一六一六）。字义仍，号海若、若士、清远道人。临川（今江西临川）人。少有才华，刻苦读书。明神宗万历十一年（一五八三）进士，初任南京太常博士，历任南京礼部祠祭司主事。为官廉正，颇有政绩。后因上疏批评朝政，弹劾大学士申时行，被贬为广东徐闻典史，再迁浙江遂昌知县。因不阿附权贵，致为人所忌，遂辞官归里，从事创作。

汤显祖是晚明文学大家，以传奇闻名，代表作有以恋爱、讽世为主旨的玉茗堂四梦：《紫钗记》、《牡丹亭》、《南柯记》和《邯郸记》。他主张戏剧重意趣神色，不应受音律束缚。四剧皆文辞工丽，风行一时，其中以《牡丹亭》最受后世推崇。汤显祖也善诗文，着有《玉茗堂诗集》、《玉茗堂文集》、《玉茗堂尺牍》和《问棘堂集》等。

创作背景

本课选自明代传奇《牡丹亭》第十齣《惊梦》，版本据中华书局排印本。传奇是明人对南曲戏文的专称，和唐、宋人专用以指短篇小说不同。明传奇亦有别于元杂剧，除了南北乐器、乐谱、曲调及风格相异外，明传奇无论在形式、宫调和剧本折数上，都较元杂剧更自由和更多变化。

《牡丹亭》又名《还魂记》，写南安太守女儿杜丽娘与书生柳梦梅的爱情故事。主角杜丽娘为情而死，后来又为情所感而还魂复生。全剧构思奇幻，想象丰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