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北朝庾信哀江南赋序赏析
粤以戊辰之年，建亥之月，大盗移国，金陵瓦解。余乃窜身荒谷，公私涂炭。华阳奔命，有去无归，中兴道销，穷于甲戌。三日哭于都亭，三年囚于别馆。天道周星，物极不反。傅燮之但悲身世，无处求生；袁安之每念王室，自然流涕。
粤以戊辰之年1
(粤以戊辰之年：粤：同曰，发语词。戊辰之年：梁武帝太清二年，岁在戊辰；当公元五四八年。)
，建亥之月2
(建亥之月：十月。)
，大盗移国3
(大盗移国：大盗：窃国篡位者。移国：易国；亦即篡夺政权。典出《后汉书‧光武帝纪赞》：炎正中微，大盗移国。（指王莽篡汉）此处用指侯景，《南史‧梁武帝纪》：太清二年八月戊戌，侯景举兵反。十月，侯景……至建邺。侯景，朔方人，东魏悍将，有膂力，善骑射。叛降西魏，又降梁，梁武帝封为河南王。旋举兵反，攻陷金陵，武帝被逼饿死台城，简文帝被他杀死，自立僭号汉帝。后梁元帝即位江陵，使王僧辩、陈霸先等讨平之。)
，金陵瓦解4
(金陵瓦解：金陵：战国时有金陵邑，属楚国，南梁都于此，称建邺，即今南京市。金陵瓦解，如说金陵陷落。)
。余乃窜身荒谷5
(窜身荒谷：窜身：逃匿。荒谷：《左传》桓公十三年：莫敖缢于荒谷。杜预注：荒谷，楚地。案，地在今湖北江陵县东南，此处即借以指江陵。据《北史》本传：侯景作乱，梁简文帝命信率宫中文武千余人，营于朱雀航。及景至，信以众先退。台城陷后，信奔于江陵。)
，公私涂炭6
(公私涂炭：是公室私门俱遭侯景之害，如同陷入泥涂炭火之中。)
。华阳奔命7
(华阳奔命：华阳：亦指江陵。华，是华山。西魏都长安，在华山之北，称华阴；南梁自侯景在建邺弒简文帝而自立后，简文帝之弟萧绎，即在江陵即位，是为梁元帝，江陵在华山之南，称华阳。奔命：奉命奔走；此处指奉命出使。案，梁元帝即位后，西魏乘侯景之乱，发兵攻击江陵。元帝便封庾信为武康县侯，加散骑常侍衔，命他出使西魏议和，以为缓兵之计。此事在元帝承圣三年（公元五五四）四月。)
，有去无归8
(有去无归：庾信到了长安，即遭西魏扣留，而西魏更遣于谨督兵五万攻陷江陵，杀梁元帝。事在元帝承圣三年十一月。故说有去无归。)
，中兴道销9
(中兴道销：中兴：指梁元帝即位江陵。销：消失、完了。)
，穷于甲戌10
(穷于甲戌：穷：尽。甲戌：即梁元帝承圣三年。此指西魏攻陷江陵，元帝被杀。)
。三日哭于都亭11
(三日哭于都亭：此用三国时蜀汉将罗宪故事，《晋书‧罗宪传》：魏之伐蜀，宪守永安城。及成都败，知刘禅降，乃率所部临于都亭三日。临，即是哭的意思，见《左传》宣公十二年国人大临杜预注。都亭，即城内之亭。此言自己闻元帝恶耗，曾在都亭痛哭三日。)
，三年囚于别馆12
(三年囚于别馆：此用春秋时鲁国使臣叔孙婼在晋国被扣故事，《左传》昭公二十三年：晋人来讨，叔孙婼如晋，晋人执之。……乃馆诸于箕。箕乃晋之别都。馆是使者所居；别馆，指正馆以外之馆舍，等于不以使者之礼待使者。此以己之遭遇与叔孙婼正同，也是出使被囚，不得归国。不过叔孙婼于昭公二十三年出使，二十四年即归，并非被囚三年。骈文用典，大率只取其义，不可泥执。婼，粤：[卓coek8]；普：[ruò]。)
。天道周星，物极不反13
(天道周星，物极不反：天道，天理。周星，即岁星，亦称太岁或木星。此星十二年绕天一周，故称周星。古以天有十二星位，地有九州，以九州诸国之封域，与十二星位相对。又以岁星是天之贵神，它在绕天周转时，星位正对地上某国，某国即有福，《左传》襄公九年、昭公三十二年注疏，皆有此说。这两句意思是说，按照天理，周星照临梁地之时，或可使梁复兴，这就是物极则反。（案，物极则反出《鹖冠子‧环流》篇，意即事物发展到极限则向自身的反面转化。）但元帝江陵败后，至今未能复兴，是虽已穷极，却未反转，故反用其意，说是物极不反。)
。傅燮之但悲身世，无处求生14
(傅燮之但悲身世，无处求生：此用后汉傅爕守汉阳死节故事，据《后汉书》本传，傅爕不容于朝，出为汉阳太守。王国、韩遂等围攻汉阳，城中兵少粮尽。他的儿子傅干，劝他弃郡归乡，将来别辅明主。傅爕慨然歎曰：汝知吾必死邪！盖圣达节，次守节。且殷纣之暴，伯夷不食周粟而死，仲尼称其贤。今朝廷不甚殷纣，吾德亦岂绝伯夷！世乱不能养浩然之志，食禄又欲避其难乎？吾行何之？必死于此！遂麾左右进兵，临阵战殁。此处即用其悲歎自身的遭遇，及吾行何之？必死于此之意，言梁朝既无复兴之望，己又被羁异国，只能悲歎身世而感无处求生。)
；袁安之每念王室，自然流涕15
(袁安之每念王室，自然流涕：据《后汉书‧袁安传》载，袁安官司徒，和帝时，外戚窦宪擅权，袁安守正不阿，屡与相抗，每逢上朝或与大臣谈及国事，辄噫呜流涕。这里即用此典，以喻自己为梁朝悲伤流泪。)
。
戊辰年亥月，窃国大盗篡夺了政权，首都金陵遂即陷落。我便逃到江陵，无论官家，无论百姓，都像在泥水炭火中那样痛苦。在江陵奉命出使，一去就没有回来，不料中兴的希望，竟在甲戌年完全消失。我在都亭哭了三天，又在别馆被囚了三年。照天理来说，岁星十二年周而复始，坏到极点应该转好，可是事实上国运至今不能复兴。我像傅爕那样，徒然悲伤身世，求生都没有地方；也像袁安那样，每逢想起皇家，自然地流下眼泪。
昔桓君山之志事，杜元凯之平生，并有着书，咸能自敍。潘岳之文采，始述家风；陆机之辞赋，先陈世德。信年始二毛，即逢丧乱，藐是流离，至于暮齿。燕歌远别，悲不自胜；楚老相逢，泣将何及！
昔桓君山之志事16
(桓君山之志事：桓君山：即后汉桓谭的字。志事：有志于事业。一作志士，即有志之士。)
，杜元凯之平生17
(杜元凯之平生：杜元凯：即晋杜预的字。他以伐吴建功，封当阳县侯。平生：平时、一生。)
，并有着书18
(着书：桓谭着有《新论》二十九篇；杜预着有《春秋经传集解》。)
，咸能自敍19
(敍：一作序。自敍，即自为文章，以敍其生平志趣。案，《新论》自序今佚，《春秋经传集解》自序有云：少而好学，在官则观于吏治，在家则滋味典籍。)
。潘岳之文采，始述家风20
(潘岳之文采，始述家风：潘岳：字安仁，晋文学家，美姿容，作有《家风诗》，述其家族的风尚。)
；陆机之辞赋，先陈世德21
(陆机之辞赋，先陈世德：陆机：字士衡，本吴人，吴亡入晋，辞赋及诗均佳，作有《祖德赋》《述先赋》，皆歌颂其祖先的功德，在其有名的《文赋》中，亦有咏世德之骏烈句，盖其祖陆逊、其父陆抗，在吴为将，均建大功。陈，即陈述之意。)
。信年始二毛22
(二毛：黑白二色毛发相间，亦即头发斑白；《左传》僖公二十二年：不擒二毛。据《庾子山集‧滕王逌序》，北周大象元年己亥，庾信春秋六十有七，则丧乱之岁，庾信年三十六，故云年始二毛，即逢丧乱，意指才入中年。)
，即逢丧乱，藐是流离23
(藐是流离：藐是：一作狼狈。藐，远的意思。屈原《九章》：藐曼曼之不可量兮。流离：转徙流亡不得其所。)
，至于暮齿24
(暮齿：暮年、晚年。)
。燕歌远别25
(燕歌远别：乐府古题有《燕歌行》，大都敍远别思念之情；燕在北方，远戍之地，故名。据《北史‧王褒传》，褒仕梁时，曾作《燕歌》，妙尽塞北苦寒之状，元帝及诸文士和之，而竞为凄切。及江陵为魏师所破，元帝出降，方验。庾信自己也曾作《燕歌行》。此处即取其意，表示羁旅北方，远别故国。)
，悲不自胜；楚老相逢26
(楚老相逢：此用汉龚胜拒王莽征召死节故事，据《汉书‧龚舍传》，舍与龚胜友善，世谓之楚两龚。王莽遣使征胜，胜曰：吾受汉家厚恩，亡以报。今年老矣，旦暮入地，谊岂以一身事二姓，下见故主哉！语毕，遂不复开口饮食，积十四日死。有父老来弔，哭甚哀。既而曰：嗟乎！薰以香自烧，膏以明自销。龚生竟夭天年，非吾徒也。遂趋而出，莫知其谁。这里的楚老，即指弔龚胜之父老。庾信以龚胜之被王莽征召，比自己之为魏、周所逼，但龚胜死节，己却身事二姓，引此深惭龚胜，如言若与楚老相逢，将何言以对。)
，泣将何及27
(泣将何及：此用陈留老父故事，《后汉书‧逸民列传》：陈留老父者，不知何许人也。桓帝世党锢事起，守外黄令陈留张升，去官归乡里，道逢友人，共班草而言。……因相抱而泣。老父趋而过之，植其杖，太息言曰：吁！二大夫何泣之悲也！夫龙不隐鳞，凤不藏羽，网罗高悬，去将安所？虽泣何及乎！此句连上句，虽用两典，实则表明一事，言他日得遇故国遗老，亦只慨歎哭泣无用了。)
！
从前桓君山的志趣怀抱，杜元凯的生平事蹟，全有着作，都能自己敍述出来。潘岳华茂的文采，开始作诗就敍述他家族的风尚；陆机富丽的辞赋，首先下笔就陈述他祖先的德业。我才进入中年的时候，便碰上变乱，接着远离故国，流亡异乡，如今已经到了老年。一想到那抒发远别之苦的燕歌，没法控制住自己的悲痛；倘若遇着故国的父老，除了哭泣又有甚么办法！
畏南山之雨，忽践秦庭；让东海之滨，遂餐周粟。下亭漂泊，高桥羁旅。楚歌非取乐之方，鲁酒无忘忧之用。追为此赋，聊以记言，不无危苦之辞，惟以悲哀为主。
畏南山之雨28
(畏南山之雨：《列女传‧贤明传》：陶答子妻曰：妾闻南山有玄豹，雾雨七日而不下食者。何也？欲以泽其毛而成文章，故藏而远害。这里用此以喻己在南朝遭侯景之乱，本有藏而远害之意。南山之雨，如说南朝江山在风雨飘摇之中。)
，忽践秦庭29
(忽践秦庭：忽：匆匆之意。践：至。秦庭：指西魏。此用楚申包胥使秦求救故事，《淮南子‧脩务训》说，申包胥累茧重胝，七日七夜至于秦庭，以见秦王曰：使下臣告急。秦王乃发军击吴，果大破之，以存楚国。此用以喻己出使西魏救急谋和。)
；让东海之滨30
(让东海之滨：据《史记‧齐太公世家》，齐康公十九年，田常曾孙田和始为诸侯，迁康公海滨。此处即用田氏篡齐故事，以喻宇文宽篡西魏建立北周。因庾信仕周，不便直言篡夺，故用让字，让是禅让之意。)
，遂餐周粟31
(周粟：《史记‧伯夷列传》：武王已平殷乱，天下宗周，而伯夷叔齐耻之，义不食周粟，隐于首阳山，采薇而食之。这里用此典，表示已仕北周，深愧不如夷齐，故用遂餐。)
。下亭漂泊32
(下亭漂泊：下亭：地名。据《后汉书‧范式传》，孔嵩往京城，道宿下亭，盗共窃其马。此句用以喻己漂泊多难。)
，高桥羁旅33
(高桥羁旅：高桥：一作皋桥，在江苏吴县阊门内。据《后汉书‧梁鸿传》，鸿至吴，依大家阜伯通，居庑下。此句用以喻己羁旅异乡。)
。楚歌非取乐之方34
(楚歌非取乐之方：楚歌：据《汉书‧高帝纪》，高祖谓戚夫人曰：为我楚舞，吾为若楚歌。……歌数阕，戚夫人歔欷流涕，高祖起去，罢酒。又载：十二月，围羽垓下，羽夜闻四面皆楚歌。此处引用，取其悲哀与围困之意，言国亡身困，楚歌不能取乐。庾信所作《拟咏怀》诗，亦有楚歌饶恨曲之句。)
，鲁酒无忘忧之用35
(鲁酒无忘忧之用：鲁酒：《庄子‧胠箧篇》有鲁酒薄而邯郸围之句；许慎注《淮南子》云：楚诸侯鲁赵皆献酒于楚王。主酒吏求酒于赵，赵不与。吏怒，乃以赵厚酒易鲁薄者。楚王以赵酒薄，遂围邯郸。故曰鲁酒薄而邯郸围。此处引用亦取其围城之意，言己身被困，异国酒薄，饮之徒增愁恨，不能解忧。)
。追为此赋，聊以记言，不无危苦之辞，惟以悲哀为主36
(不无危苦之辞，惟以悲哀为主：此用嵇康《琴赋》：称其材干，则以危苦为上；赋其声音，则以悲哀为主。危苦，指自己饱历险难；悲哀，指哀痛国家沦亡。)
。
为怕南山的风雨，（本想隐藏起来躲避灾难，可是未能如愿），忽然来到了北国；谁知东海之滨的土地，主权又经转让，我便吃了国家的粮食。从此在下亭漂泊流亡，历尽艰苦；在高桥绊住了身子，不能动弹。故国的歌声悲哀，唱了也难以高兴；异乡的酒味淡薄，饮了也不会忘忧。这才追忆往事，写成这篇辞赋，姑且把我要说的话，记在里面。少不了有一些是记敍个人危险苦难的经历，但主要还是抒写对于故国沦亡的悲痛。
日暮途远，人间何世！将军一去，大树飘零；壮士不还，寒风萧瑟。荆璧睨柱，受连城而见欺；载书横阶，捧珠盘而不定。锺仪君子，入就南冠之囚；季孙行人，留守西河之馆。申包胥之顿地，碎之以首；蔡威公之泪尽，加之以血。钓台移柳，非玉关之可望；华亭鹤唳，岂河桥之可闻！
日暮途远37
(日暮途远：远一作穷。典出《史记‧伍子胥传》：吾日暮涂远，吾故倒行而逆施之。索隐：譬如人行，前途尚远，而日势已暮。此言己已年迈力衰，无所作为。)
，人间何世38
(人间何世：人间世：本《庄子》篇名，王先谦以人间世即指当世。此处引用，乃慨歎世间变化之速，目前不知是何世界。)
！将军一去，大树飘零39
(将军一去，大树飘零：此借用后汉名将冯异故事，据《后汉书》本传：每所止舍，诸将并坐论功，异常独屏树下，军中号曰大树将军。这里大将指自己，言当侯景乱起，自己奉命率宫中文武千余人守朱雀航，兵败退走，故云飘零。)
；壮士不还，寒风萧瑟40
(壮士不还，寒风萧瑟：《史记‧刺客列传》记荆轲为燕太子丹刺秦王，临行，太子等送至易水之上。荆轲歌曰：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这里壮士指自己，言自己奉命出使北朝，一去不返。)
。荆璧睨柱，受连城而见欺41
(荆璧睨柱，受连城而见欺：此用蔺相如完璧归赵故事，据《史记‧廉颇蔺相如列传》，赵惠文王得楚和氏璧，秦昭王闻之，愿以十五城与赵交换，赵派蔺相如捧璧使秦，秦王无意偿赵城，相如遂佯言璧有瑕，将璧收回，谓秦王曰：大王必欲急臣，臣头今与璧俱碎于柱矣！乃持璧睨柱，欲以击柱，秦王乃辞谢，相如终未受辱，完璧归赵。荆，即楚；荆璧，即楚和氏璧。睨（ㄋー去声），斜视。连城，相连之城，指秦拟予赵易璧之十五城，城与城间壤地相接。此二句是说，相如出使未受欺辱，自己出使西魏却遭扣留。睨，粤：[毅ngai6]；普：[nì]。)
；载书横阶，捧珠盘而不定42
(载书横阶，捧珠盘而不定：载书：即盟书，见《左传》襄公九年晋士庄子为载书杜预注。珠盘：诸侯盟誓所用之具，见《周礼‧天官冡宰》：则共珠盘玉敦郑玄注。此用赵平原君及毛遂故事，据《史记‧平原君列传》，赵平原君偕客毛遂赴楚，与楚王谈合从抗秦之策，久而不决，毛遂按剑历阶而上，责楚王，楚王乃从。毛遂谓楚王之左右曰：取鸡狗马之血来！毛遂捧铜盘而跪进之楚王曰：王当歃血而定从。于是合从之约乃定。此二句的意思是说，毛遂随平原君出使楚国，成功地订立了合从之约，自己出使西魏，却未能救梁朝免于灭亡。)
。锺仪君子，入就南冠之囚43
(锺仪君子，入就南冠之囚：锺仪：楚人。南冠：楚冠。据《左传》成公七年、九年所记，楚伐郑，晋出兵救郑，郑人获锺仪，献于晋，晋侯见而问之曰：南冠而絷者谁也？有司对曰：郑人所献楚囚也。释而慰之，与之琴，操南音。文子曰：楚囚，君子也。这里用锺仪囚于晋的故事，以喻自己之羁于北朝；锺仪既南冠而南音，自己亦是怀念故国。)
；季孙行人，留守西河之馆44
(季孙行人，留守西河之馆：季孙：名意如，春秋时鲁人。行人：即任朝觐、聘问之事的外交使臣。据《左传》昭公十三年的记载，晋会盟诸侯于平丘，季孙随鲁昭公与会。邾人、莒人告鲁朝夕伐之，因而无力向晋进贡。晋侯遂不准鲁与盟，并执季孙。晋叔鱼威吓之曰：闻诸吏将为子除馆于西河，其若之何？此二句即用季孙自喻，自己扣留在长安，如同季孙扣留在西河。)
。申包胥之顿地，碎之以首45
(申包胥之顿地，碎之以首：申包胥：楚大夫，据《左传》定公四年，吴伐楚，陷郢都，申包胥至秦请救兵，最初秦不肯出兵，申包胥绝食而哭了七天，秦始答应出兵，于是申包胥九顿首而坐，秦兵乃出。顿地，是说叩头至地，也就是磕响头。碎之以首，把头都磕破了。这都未免形容得太过火。这两句意即：江陵危急时，自己未能像申包胥那样求到救兵。)
；蔡威公之泪尽，加之以血46
(蔡威公之泪尽，加之以血：蔡威公事，见刘向《说苑》：蔡威公闭门而泣，三日三夜，泣尽而继之以血，曰：吾国且亡。此亦以自喻，言自己对于故国沦亡之哀痛。)
。钓台移柳，非玉关之可望47
(钓台移柳，非玉关之可望：钓台移柳：此用晋陶侃故事，据《晋书》本传，侃为武昌太守，整阵于钓台，又尝课诸营种柳，都尉夏施盗官柳植之于己门。侃后见，驻车问曰：此是武昌西门前柳，何因盗来此种？施惶怖谢罪。庾信《杨柳歌》有武昌城下谁见移之句，亦用此典。此处之钓台，在武昌西北。玉关：即玉门关，在今甘肃敦煌县西北，这里借指北朝。这两句是说，身在北地，难见故国树木。)
；华亭鹤唳，岂河桥之可闻48
(华亭鹤唳，岂河桥之可闻：华亭：在今浙江嘉兴县南。鹤唳（ㄌー去声）：鹤鸣。河桥：在今河南汤阴县附近。此二句用陆机故事。据《世说新语‧尤悔》载，陆机兵败河桥，为卢志所谗，被诛，临刑歎曰：欲闻华亭鹤唳，可复得乎！刘孝标注引《八王故事》说，吴平后，陆机与其弟陆云，曾游于华亭者十余年，其地有清泉茂林，风景优胜。这里引用，河桥亦借指北地，意即身在北朝，难闻故国鸟鸣。唳，粤：[泪leoi6]；普：[lì]。)
！
年纪已像落日，前途仍很渺茫，（怎么还能走到尽头？）但如今的人间，却又不知变化成了一个甚么世界！将军一走，只剩下飘零的大树；壮士不回，只听到萧瑟的寒风。抱着楚国的宝玉，斜视着殿柱，蔺相如为交换十五城没有受辱，我却被人欺骗而遭扣留；捧着歃血的珠盘，走上台阶，毛遂为签订盟约终于达到目的，我却未能实现缓兵谋和的愿望？我只有学锺仪那个君子，他在被囚时还穿戴着故国的衣冠；季孙那个使臣，他在出使时被扣留在西河的别馆。我惭愧跟不上申包胥，他向秦王叩头把头都磕破了，终于求到救兵；我只能步蔡威公的后尘，他为了悲痛祖国沦亡把泪都哭干了，最后哭出血来。钓台移植的柳树，在玉关已没法望得见了；华亭白鹤的长鸣，在河桥又岂能听得到呢？
孙策以天下为三分，众纔一旅；项籍用江东之子弟，人惟八千。遂乃分裂山河，宰割天下。岂有百万义师，一朝卷甲，芟夷斩伐，如草木焉！江淮无涯岸之阻；亭壁无藩篱之固。头会箕敛者，合从缔交；锄耰棘矜者，因利乘便。
孙策以天下为三分，众纔一旅49
(孙策以天下为三分，众纔一旅：孙策：三国吴主孙权的哥哥，字伯符，父坚战死，策募得数百人整军渡江，所向皆破。旋自领会稽太守，曹操表策为讨逆将军，封吴侯，遂定江东之地（即长江下游南岸之地），为后来天下三分时吴国之基础。死后，其弟孙权立，追谥长沙桓王。《三国志‧吴志‧陆逊传》：逊上疏曰：昔桓王创基，兵不一旅，而开大业。古称五百人为旅。)
；项籍用江东之子弟，人惟八千50
(项籍用江东之子弟，人惟八千：项籍：字羽，从叔父梁起兵吴中，灭秦，自立为西楚霸王，后为刘邦所败，在乌江自刎。据《史记‧项羽本纪》，他初起兵时，使人收下县，得精兵八千人。及败，羽笑谓乌江亭长曰：籍与江东子弟八千人渡江而西，今无一人还。)
。遂乃分裂山河，宰割天下51
(分裂山河，宰割天下：此二语出贾谊《过秦论》，宰割亦分裂之意。)
。岂有百万义师，一朝卷甲52
(卷甲：收藏兵器的意思；即指军队溃败。据《南史‧侯景传》，侯景反，梁朝王质率兵三千无故自退，历阳太守庄铁降，西丰公弃石头城走，谢禧弃白下城走。援兵至北岸，众号百万，后皆走。)
，芟夷斩伐53
(芟夷斩伐：芟：刈、割草。夷：杀。刀斫为斩，击刺为伐。这四字均指侯景和西魏攻梁的大将于谨，杀戮梁朝百姓。据《侯景传》，侯景每出师戒诸将曰：吾破城邑净杀却，使天下知吾威名。又曰：破栅平城，当尽杀之。以是诸将以杀人为戏笑，人命直同草芥。芟，粤：[三saam1]；普：[shān]。)
，如草木焉！江淮无涯岸之阻54
(江淮无涯岸之阻：长江、淮河。涯：水边。此句是说，江淮是天险，竟不能阻遏敌人。)
；亭壁无藩篱之固55
(亭壁无藩篱之固：亭壁：指营垒，亦即防御工事。藩蓠：以竹木编织的围墙。此句是说，作防御用的营垒不及竹木围墙坚固。)
。头会箕敛者56
(头会箕敛者：头会箕敛：语出《汉书‧陈余传》：头会箕敛以供军费。服虔注：吏到其家，以人头数出穀，以箕敛之。又，《淮南子‧氾论》：头会箕赋输于小府。注：头会，随民口数，人责其税；箕赋，似箕然，敛民财，多取意也。这四字本意是指赋税烦苛；这里加以者字，乃指向民敛财的小吏，亦即出身低贱的人。)
，合从缔交57
(合从缔交：从，读纵。语出贾谊《过秦论》，本意是指六国结成合纵的盟约，一致对秦；这里却是指那些头会箕敛者彼此联合结交。)
；锄耰棘矜者58
(锄耰棘矜者：锄：农人除草翻土之具。耰：农人平地之具。棘：同戟，古代兵器之一种。矜：兵器的木柄；棘矜，就是戟的木柄，等于说戟已破损，没有铁矛头了，只剩木柄。此四字亦出《过秦论》，本意是说陈涉起义时没有兵器，只是拿着农具和木棍，当作武器；这里引用加上者字，乃指非正式的军人，亦即出身低贱的武人。耰，粤：[休jau1]；普：[yōu]。矜，粤：[京ging1]；普：[jīn]。)
，因利乘便59
(因利乘便：此语亦出《过秦论》，本意是说秦国借着六国不能团结之便利机会；这里引用，却是指那些锄耰棘矜者借者梁朝受外敌侵陵、国内混乱的机会。统上四句，乃隐指南陈武帝（霸先）和一些出身下层的人们，借着梁朝的危机，联合起来夺取了梁朝的政权。陈霸先，字兴国，仕梁累官交州刺史，佐王僧辩讨平侯景，移镇京口，后杀僧辩，自为相国，封陈王，旋即逼梁敬帝让位，自为帝，国号陈。据《南吏‧陈本纪》，说他出身微贱。因为他是南陈之主，庾信作赋时不便直说。)
。
孙策奠定三分天下的实力，不超过一旅；项籍起兵收用的江东子弟，只有八千人。这样，他们便都能够把天下的山河分开，割据一方。怎么会有百万起义勤王的大军，一天就溃败了，让敌人杀戮，就像砍伐草木那样呢！长江、淮河，本是天险，却不能阻挡敌人的进侵；营垒围墙，本为防御，竟不如竹编的篱笆坚固。那些按人口挨户敛米的人，都联合在一起；那些拿着锄头犂耙木棍的人，便乘机捣起乱来。
将非江表王气，终于三百年乎？是知并吞六合，不免轵道之灾；混一车书，无救平阳之祸。呜呼！山岳崩颓，既履危亡之运；春秋迭代，必有去故之悲。天意人事，可以悽怆伤心者矣！
将非江表王气60
(江表王气：江表：江外，即指江南建康一带。王气：天子之气。《史记‧高祖本纪》：秦始皇帝常曰：东南有天子气。于是因东游以厌之。)
，终于三百年61
(三百年：自孙权建都建业至孙皓迁离建业（公元二二九——二八〇），共五十一年；又自东晋建都建康，历宋齐梁至梁敬帝亡国（公元三一八——五五七），共二百四十一年。前后建都于建业（后改建康、建邺）共二百九十二年。此云三百年是举成数而言。此两句是说，梁朝气数已尽。)
乎？是知并吞六合62
(并吞六合：并吞：征服、统一之意。六合：上下四方，指天下。《过秦论》有并吞八荒之心及吞二周而亡诸侯，履至尊而制六合之句。此处以秦始皇之统一天下，比喻梁武帝之建国。)
，不免轵道之灾63
(轵道之灾：轵道：亭名，故址在今陕西咸阳县东北。据《史记‧高祖本纪》：沛公兵遂先诸侯兵至霸上，秦王子婴素车白马，系颈以组，封皇帝玺符节，降轵道旁。故这里说轵道之哭，即用以喻梁元帝江陵降魏。轵，粤：[子zi2]；普：[zhǐ]。)
；混一车书64
(混一车书：混：合。一：统一。书：文字。《礼记‧中庸》：今天下车同轨，书同文。混一车书，即是统一车轨及文字，这里是指晋武帝统一三国。)
，无救平阳之祸65
(平阳之祸：平阳：故址在今山西临汾县西南。据《晋书‧孝怀帝本纪》，永嘉五年刘聪攻陷洛阳，迁怀帝于平阳；七年，怀帝遇害。又据《孝愍帝本纪》，建兴四年，刘曜陷长安，迁愍帝于平阳；五年，愍帝遇害。所以这里说平阳之祸，借喻梁武帝、简文帝、元帝之遇害。)
。呜呼！山岳崩颓66
(崩颓：倒塌。《国语‧周语》：山崩川竭，亡之征也。)
，既履危亡之运；春秋迭代67
(迭代：更替。这里是以春秋四季的更替，比喻梁陈两朝的更替。)
，必有去故68
(去故：离别故国。)
之悲。天意人事69
(天意人事：天意：指梁亡出于天意。人事：指陈篡梁出于人为。)
，可以悽怆伤心70
(悽怆伤心：出于阮籍《咏怀诗》：悽怆伤我心。)
者矣！
莫非大江以南的帝王之气，只有三百年就完结了么？从这里可以知道：秦始皇虽然能够征服天下，却仍免不了有秦二世在轵道被迫投降的灾患；晋武帝虽然能够统一我国，却无法解救怀、愍二帝在平阳遭遇的杀身之祸。唉，唉！山岳倒塌了，已经走上危亡的劣途；朝代更替了，定有久别故国的悲哀。这是上天的意旨，也是人的作为，都已经无可挽回，真够使人悽怆伤心的了！
况复舟楫路穷，星汉非乘槎可上；风飙道阻，蓬莱无可到之期。穷者欲达其言，劳者须歌其事。陆士衡闻而抚掌，是所甘心；张平子见而陋之，固其宜矣！
况复舟楫71
(楫：行船之桨。楫，粤：[接zip8]；普：[jí]。)
路穷，星汉非乘槎可上72
(星汉非乘槎可上：星汉：银河。槎：水中浮木。晋张华《博物志》：旧说云：天河与海通。近世有人居海渚者，年年八月有浮槎去来不失期。人有奇志，立飞阁于槎上。多赍粮，乘槎而去。十余日中，犹观星月日辰，自后芒芒忽忽，亦不觉昼夜。去十余日，奄至一处，有城郭状，居舍甚严。遥望宫中，多织妇。见一丈夫牵牛，渚次饮之。牵牛人乃惊问曰：何由至此？此人具说来意，并问此是何处。答曰：君还至蜀郡，访严君平则知之。竟不上岸，因还如期。后至蜀，问君平，曰：某年月日有客星犯牵牛宿。计年月，正是此人到天河时也。这里是反用其意，喻自己无路可走，亦无归宿可投。槎，粤：[茶caa4]；普：[chá]。)
；风飙73
(飙：飇：暴风。飇，粤：[标biu1]；普：[biāo]。)
道阻，蓬莱无可到之期74
(蓬莱无可到之期：蓬莱：传说海中有三仙山，此其一。《史记‧封禅书》：使人入海求蓬莱、方丈、瀛洲。此三神山者，其传在勃海中。去人不远，患且至，则船风引而去。此亦用以喻自己走投无路。)
。穷者欲达其言75
(穷者欲达其言：《晋书‧王隐传》：盖古人遭时则以功达其道，不遇则以言达其才。)
，劳者须歌其事76
(劳者须歌其事：《公羊传》宣公十五年何休注有劳者歌其事之句。此二句意即自己欲写此赋，以吐心中之言。)
。陆士衡闻而抚掌77
(陆士衡闻而抚掌：陆士衡：即晋文学家陆机。抚掌：拍手。据《晋书‧左思传》，陆机到洛阳，想作《三都赋》，听说左思正在作此赋，便抚掌而笑。并与其弟陆云书曰：此间有伧父欲作三都赋。须其成，当以覆酒瓮耳。及左思赋作成，陆机歎服，以为不能胜过，便辍笔不作。)
，是所甘心；张平子见而陋之78
(张平子见而陋之：张平子：即东汉辞赋家张衡的字。据《艺文类聚》，班固作《两都赋》，张衡薄而陋之，更作《二京赋》。两赋皆写长安与洛阳，故称两都与二京。陋：轻视之意。以上四句，乃庾信自谦之词，意即此《哀江南赋》写得不好，一定会被人笑话的。)
，固其宜矣！
更何况水路不通，天河不是乘着木筏就可以上去的；暴风阻道，蓬莱也没有可以到达的日期。无法可想的人，大都愿把他要说的话表达出来；劳累不堪的人，必须要把他经历的事歌唱出来。即便有人（看了我这篇赋），像陆士衡听说左思作《三都赋》那样拍手笑我，我也甘心情愿；像张平子见到班固的《两都赋》那样轻视我，本也是理所当然的了！
赏析
本篇说明作《哀江南赋》的主旨，在于悲歎祖国之沦亡，兼及个人危苦之遭遇。文中对梁朝军队的不抵抗表示愤慨，对自己的未能完成使命与屈节事敌亦表示惭愧。
本文可分为五段：首段略述梁朝丧乱以及自己出使被扣的经过，并抒写对国亡与身世之悲；次段先提出写赋的动机，继而抒写对自己仕周的惭愧与痛惜的心情，以及困处北国之愁苦生活，最后说明写作《哀江南赋》的主旨：追我此赋，聊以记言，不无危苦之辞，惟以悲哀为主。三段抒写羁留异国的悲痛心情，以及对祖国的怀念；四段以孙策、项籍之寡兵致胜，与梁朝之众兵致败，作一尖锐对比，显示出梁朝的软弱无能，并对梁朝的覆亡，以及人民遭受杀戮的惨状，表示愤慨，更引秦、晋两朝故事以喻梁朝，不胜悽怆伤心；最后一段，写自己既已日暮途穷，必作此赋以抒衷情，并自谦即使被人耻笑，亦在所不计。
本篇是骈体的抒情文。其特点是：字句整齐而对偶，处处用典，借古喻今；而抒发自己内心之屈辱、痛苦、不安等等交织在一起的复杂情绪，尤为深到；且笔力刚劲，悲壮苍凉，不愧千古传诵之名作。
作者／出处
庾信
庾信（公元五一三——五八一），字子山，小字兰成，南北朝时南阳新野（河南今县）人。幼聪敏，博览羣书；十九岁即仕梁为东宫抄撰学士，文名大噪。侯景叛变时，他兼任建康令，弃城逃走。后来梁元帝即位江陵，封他为武康县侯，出使西魏，竟被北朝扣留。因为北朝早已钦仰他的文名，便派他做了右金紫光禄大夫大都督、车骑大将军。不久宇文觉篡西魏自立，改国号为北周，宇文觉兄弟们都爱好文学，因又擢庾信为骠骑大将军、开府仪同三司，并进爵义城县侯。他虽在北国如此贵显，但仍渴望返回江南，只是北周始终没有放他回来，终于老死长安。他在我国文学史上，是集骈文俳赋之大成的人物，对后世影响极为深远。少年时所写的文章，已经非常绮丽，与《玉 咏》的编者徐陵齐名，世称徐庾体。他把诗里声韵的规律，移植到辞赋和文章里去，使骈文和俳赋的形式美达到极高的水准。在北朝所作，常有乡关之思，更有了新的内容，如《哀江南赋》《小园赋》《枯树赋》都是极哀感动人的作品。后世研究骈文辞赋的，对于庾信的作品都极重视。初唐四杰以至盛唐初年的所谓燕许大手笔（张说、苏颋）都极力模拟庾信。杜甫诗中有清新庾开府，庾信文章最萧瑟，暮年诗赋动江关诸句，可见对于他的推许。今存有《庾子山集》十六卷。
创作背景
本文乃作者的辞赋代表作《哀江南赋》之序文。哀江南一词，出于《楚辞‧招魂》，原句是目极千里兮伤春心，魂兮归来哀江南，乃为楚国之丧乱而哀痛，江南指楚。作者借用此词为赋，哀悼南梁之乱亡，因南梁亦在江南。据《北史》本传：信虽位望通显，常作乡关之思，乃作哀江南赋以致其意。杜甫所谓暮年诗赋动江关，即指此赋，当系他的晚年作品。他在这篇赋中，以自己的身世遭遇为线索，写出南梁由兴到衰的过程，并对自己屈节仕敌表示惭愧，对故国表示怀念等等心情。序文也是用骈文写的，它概括了全篇的大意，并着重说明写作此赋的动机和主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