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秦屈原九章・哀郢赏析
皇天之不纯命兮，何百姓之震愆？民离散而相失兮，方仲春而东迁。
皇天之不纯命兮1
(皇天之不纯命兮：皇，大。皇天，对天的尊称。纯，专一有常。命，降命。全句谓天命无常。)
，何百姓之震愆2
(何百姓之震愆：愆，罪。为甚么要让老百姓遭震动、受罪呢？愆，粤：[轩hin1]；普：[qiān]。)
？民离散而相失兮，方仲春而东迁3
(方仲春而东迁：方，正当。仲春，夏历二月。东迁，向东逃难。连上三句，写屈原在流放途中，听到郢都被秦攻破而想像百姓逃亡的情景。)
。
老天爷你失去了常轨，干吗叫百姓在动乱中受罪？老百姓们都流离失散，正当春天二月里就往东迁。
去故乡而就远兮，遵江夏以流亡。出国门而轸怀兮，甲之鼂吾以行。
去故乡而就远兮4
(去故乡而就远兮：去，离开。故乡，指郢都。就远，到远方去。)
，遵江夏以流亡5
(遵江夏以流亡：遵，沿着。江夏，长江和夏水。夏水位于长江与汉水之间。)
。出国门而轸怀兮6
(出国门而轸怀兮：国，国都。轸，悲痛。怀，怀念。轸，粤：[真阴上声dzan2／珍tsan2]；普：[zhěn]。)
，甲之鼂7
(甲之鼂：甲，天干名，古以天干地支相配计日。此处只称甲，省去了地支名。鼂，同朝，早晨。此谓甲日那天的早晨。鼂，粤：[招dziu1]；普：[zhāo]。)
吾以行。
别了故乡，走向远方，顺着长江和夏水流亡。出了京城心里非常痛苦，在甲日的早上我也上路。
发郢都而去闾兮，怊荒忽之焉极？楫齐扬以容与兮，哀见君而不再得。
发郢都而去闾8
(发郢都而去闾：发郢都，从郢都出发。闾，里巷之门。这里指故乡。闾，粤：[雷loey4]；普：[lǘ]。)
兮，怊荒忽之焉极9
(怊荒忽之焉极：荒忽，同恍惚，心情迷茫的样子。焉极，哪里是旅程的尽头？)
？楫齐扬以容与兮10
(楫齐扬以容与兮：楫，桨。齐，同。扬，举也。容与，踌躇不前的样子。楫，粤：[接dzip8]；普：[jí]。)
，哀见君11
(君：指楚王。)
而不再得。
从郢都出发，离开了家园，恍恍惚惚不知哪天才能走完？一齐划着桨，我感到徬徨，悲哀的是怕再也见不到君王！
望长楸而太息兮，涕淫淫其若霰。过夏首而西浮兮，顾龙门而不见。
望长楸而太息兮12
(望长楸而太息兮：长楸，指郢都城内外高大的楸树。太息，叹息。楸，粤：[秋tsau1]；普：[qiū]。)
，涕淫淫其若霰13
(涕淫淫其若霰：涕，眼泪。淫淫，泪落纷纷的样子。霰，雪珠，此处用以形容泪珠像雪珠一样纷落。霰，粤：[线sin3]；普：[xiàn]。)
。过夏首而西浮兮14
(过夏首而西浮兮：夏首，夏水发源处。西浮，向西飘浮。)
，顾龙门15
(顾龙门：顾，回头看。龙门，郢都的东门。)
而不见。
看到高大的楸树不禁叹息，眼泪汪汪地像雪珠般下滴。过夏口时船又迂回着向西弯，想看看京城的龙门却看不见。
心婵媛而伤怀兮，眇不知其所跖。顺风波以从流兮，焉洋洋而为客。
心婵媛16
(婵媛：心绪有所牵挂的样子。)
而伤怀兮，眇不知其所跖17
(眇不知其所跖：眇，借作渺，辽远的样子，指前方路途十分辽远。跖，践，此处意为落脚。这句是说此番所行路途辽远，不知落脚之处。跖，粤：[即中入声dzik8／只dzek8]；普：[zhí]。)
。顺风波以从流18
(从流：一作流从。随流而行。)
兮，焉洋洋而为客19
(焉洋洋而为客：焉，于是。洋洋，无所归的样子。客，此指流浪在外之人。)
。
心里又是牵恋，又是悲伤，茫然不知要流落甚么地方。随着风波和流水飘泊，像个漫无归宿的旅客。
淩阳侯之氾滥兮，忽翱翔之焉薄。心絓结而不解兮，思蹇产而不释。
淩阳侯之氾滥兮20
(淩阳侯之氾滥兮：淩，乘。阳侯，相传是大波之神，后来用以代波浪。氾滥，本指大水漫流，这里指波浪汹涌无尽。)
，忽翱翔之焉薄21
(忽翱翔之焉薄：忽翱翔，飘忽飞翔。焉，哪里。薄，止。焉薄，止在哪里。)
。心絓结22
(絓结：指心中郁结。絓，粤：[挂gwa3]；普：[guà]。)
而不解兮，思蹇产而不释23
(思蹇产而不释：蹇产，曲折的样子，这里形容心情不顺畅，纠缠曲折。释，解开。)
。
乘着阳侯波神泛滥起来的巨流，忽然像飞一般不知在哪儿停留，心里的苦闷郁结没有法儿舒解，想想这想想那怎么也不能释怀。
将运舟而下浮兮，上洞庭而下江。去终古之所居兮，今逍遥而来东。
将运舟而下浮兮24
(将运舟而下浮兮：运舟，行船。下浮，往下游飘浮。)
，上洞庭而下江25
(上洞庭而下江：洞庭，湖名，今湖南北。江，长江。身后上游是洞庭，前方下游是不尽的长江。)
。去终古之所居兮26
(去终古之所居兮：终古，指自古以来。离开古来祖先所居之处。)
，今逍遥27
(逍遥：这里是飘泊不定之意。)
而来东。
驾着船舟向下面飘流，从洞庭湖再顺江东游。离开从往古就居住的家乡，而今呵，远远地来到东方。
羌灵魂之欲归兮，何须臾而忘反。背夏浦而西思兮，哀故都之日远。
羌28
(羌：楚方言中句首语气词。)
灵魂之欲归兮，何须臾29
(何须臾：片刻。一说须臾即逍遥，逍遥，游也。)
而忘反。背夏浦而西思兮30
(背夏浦而西思兮：背，背向。浦，水边。夏浦，夏水之滨。西思，向西思念。)
，哀故都之日远31
(哀故都之日远：故都，指郢都。日远，一天比一天离得远。)
。
我的灵魂常常想到回去，返去的心哪能一刻忘记，背着夏浦我思念西方家园，可歎距离故都一天天遥远。
登大坟以远望兮，聊以舒吾忧心。哀州土之平乐兮，悲江介之遗风。
登大坟32
(大坟：高大的堤岸。)
以远望兮，聊33
(聊：姑且。)
以舒吾忧心。哀州土之平乐兮34
(哀州土之平乐兮：州土，指诗人映入眼帘的江汉平原。平乐，指江汉平原因尚未遭到敌兵破坏，人民仍旧过着太平安乐的生活。)
，悲江介之遗风35
(悲江介之遗风：介，畔。江介，长江边，这里指江汉地区。遗风，指楚祖先留下的风俗。今人姜亮夫说：盖歎楚之政俗已多驳变，先人旧习隳废，故步不存，故曰悲遗风也。)
。
登上水洲远远地眺望，稍微舒散心里的忧伤。可歎祖国的肥沃土地哟，可歎江畔淳朴的遗俗哟！
当陵阳之焉至兮，淼南渡之焉如？曾不知夏之为丘兮，孰两东门之可芜？
当陵阳之焉至兮36
(当陵阳之焉至兮：当，对着。陵阳，同上文的阳侯，指水上波浪。陵阳即陵阳侯之省称，相传陵阳侯是古陵阳国之侯，溺水而死，成为大波神，后因用以代指波涛。一说陵阳是地名，为屈原向东流放的终点，故地在今安徽南部青阳以南的陵阳镇。焉至，到哪里去。)
，淼南渡之焉如37
(淼南渡之焉如：淼，大水茫茫无际的样子。如，往。焉如，往哪里去。淼，粤：[秒miu5]；普：[miǎo]。)
？曾不知夏之为丘兮38
(曾不知夏之为丘兮：曾，竟。夏，通厦，指郢都楚宫室。丘，这里指废墟。曾，粤：[增dzang1]；普：[zēng]。)
，孰两东门之可芜39
(孰两东门之可芜：孰，哪一个。两东门，郢都东关的两座城门。芜，长满野草。这句是说两座城门哪一座不是先王所建，而竟让它们长满野草？)
？
当陵阳波神泛起了巨浪，一片汪洋向南渡到何方？不曾知道高大的房屋会变成废墟，谁想到两座东城门可以化为荒芜？
心不怡之长久兮，忧与愁其相接。惟郢路之辽远兮，江与夏之不可涉。
心不怡40
(怡：快乐。)
之长久兮，忧与愁其相接。惟郢路41
(惟郢路：惟，句首语气词。郢路，指返回郢都之路。)
之辽远兮，江与夏之不可涉。
心里长久地这样难过，忧伤和愁苦互相衔接。那到郢都的路如此遥远，像渡长江汉水般没有完。
忽若不信兮，至今九年而不复。惨郁郁而不通兮，蹇侘傺而含慼。
忽若不信兮42
(忽若不信兮：姜亮夫认为，若下当据一本增去字。去，去国。信，读如再宿为信之信，信下疑有宿字。忽若去不信宿兮，言思之至于恍惚，似去国之未久，有如信宿者；实则思之已九年之久，而仍不得归去也。)
，至今九年而不复43
(至今九年而不复：至今九年，指由被放逐至写《哀郢》时已历九年。不复，没有回过郢都。)
。惨郁郁44
(惨郁郁：心情愁惨郁结。)
而不通兮，蹇侘傺而含慼45
(蹇侘傺而含慼：蹇侘傺，困苦失意的样子。慼，忧伤。侘傺，粤：[诧砌tsa3tsai3]；普：[chàchì]。)
。
恍恍惚惚地好像不曾分离，到今天整整九年没有回去。真悲惨呵，心里的郁闷不能排遣，惆怅，痛苦，一股脑儿结在心间。
外承欢之汋约兮，谌荏弱而难持。忠湛湛而愿进兮，妒被离而鄣之。
外承欢之汋约兮46
(外承欢之汋约兮：外，指外表。承欢，承顺楚王的欢心。汋约，同绰约，美好的样子。汋，粤：[若joek9]；普：[yuè]。)
，谌荏弱而难持47
(谌荏弱而难持：谌，实际上。荏，与弱同义。荏弱，软弱。难持，难自持。姜亮夫认为，此二语犹言余外虽承欢有似卓约，内实委顿，不能自持。谌，粤：[岑sam4]；普：[chén]。荏，粤：[任阳上声jam5／任jam6]；普：[rěn]。)
。忠湛湛而愿进兮48
(忠湛湛而愿进兮：忠，指忠贞之士。湛湛，深厚的样子。愿进，愿意进身为国效力。)
，妒被离而鄣之49
(妒被离而鄣之：妒，指嫉妒的小人。被离，同披离，纷乱的样子。鄣，同障，指障蔽，阻隔。句谓嫉妒者采用各种手段，阻其进身为楚王服务之路。)
。
他们外面装着美好邀爱宠，骨子里却真正软弱不顶用；我满腔热血情愿忠心为国效力，却被乱草般重重的妒嫉来压抑。
彼尧舜之抗行兮，了杳杳而薄天。众谗人之嫉妒兮，被以不慈之伪名。
彼尧舜之抗行50
(尧舜之抗行：尧舜，唐尧、虞舜，传说中的古代圣君。抗，通亢。抗行，高亢的德行。)
兮，了杳杳而薄天51
(了杳杳而薄天：了杳杳，高远的样子。薄，逼近。)
。众谗人之嫉妒兮，被以不慈之伪名52
(被以不慈之伪名：被，同披，加在身上。不慈，对儿子不慈爱。伪名，捏造的罪名。连上三句言贤如尧舜，亦因受小人嫉妒而蒙受谗谤。)
。
唐尧虞舜的德操那样美善，眼光远大接触到云天；可是那些毁谤的人仍然嫉妒，拿不慈不孝的恶名横加污辱。
憎愠惀之脩美兮，好夫人之忼慨。众踥蹀而日进兮，美超远而逾迈。
憎愠惀之脩美兮53
(憎愠惀之脩美兮：憎，憎恶。愠惀，深忧远虑貌。脩同修，美。愠惀，粤：[蕴论wan3 loen6]；普：[wěnlún]。)
，好夫人之忼慨54
(好夫人之忼慨：好，喜欢。夫，指示代词，那些。人，指众小人。忼慨，同慷慨。指小人口头上装出激昂慷慨的样子。夫，粤：[扶fu4]；普：[fú]。)
。众踥蹀55
(众踥蹀：众，指众小人。踥蹀，小步行走的样子。踥蹀，粤：[妾蝶tsip8 dip9]；普：[qièdié]。)
而日进兮，美超远而逾迈56
(美超远而逾迈：美，指贤人。超，远。超远，指被疏远。逾，通越。迈，远离、疏远。逾迈，越来越被疏远。姜亮夫曰：按此八句，盖《九辩》中错简，乱入本文者。)
。
憎厌深谋远虑的善良，喜欢浅薄浮夸的假样；群小们一天天接踵进入了朝廷，正直的人更加疏远得不见踪影。
乱曰︰曼余目以流观兮，冀壹反之何时？鸟飞反故乡兮，狐死必首丘。信非吾罪而弃逐兮，何日夜而忘之？
乱曰57
(乱曰：乐歌的末章，相当于今天所说的尾声。)
：曼余目以流观兮58
(曼余目以流观兮：曼，引。曼余目，放眼。流观，四下观望。)
，冀壹反之何时59
(冀壹反之何时：冀，希望。壹反，即一返，返故都一次。)
？鸟飞反故乡兮，狐死必首丘60
(首丘：把头朝着出生时的山丘。)
。信非吾罪而弃逐兮61
(信非吾罪而弃逐兮：信，确实。弃逐，被放逐。)
，何日夜而忘之62
(何日夜而忘之：之：代指郢都。)
？
［尾声］放开眼睛观看着远方，甚么时候能回去一趟，鸟啊，飞吧！飞返旧巢──你的故乡，狐到死的时候，头总朝向生身的山冈。我实在没罪却被流放在外，无论白天黑夜我怎能忘怀？
赏析
由于执政者的腐化败坏。招致了严直的外患，结果使无辜的老百姓遭受国亡家破的痛苦，这实在是千古的恨事。当时楚王逃至陈城，如果能够痛定思痛，下定决心改革政治，未始没有恢复的希望。但他积重难返，不知发奋图强，仍然任用一些小人当政，已经到了无可救药的地步。诗人处此时局，哪能不发出沉痛的哀鸣？全篇洋溢着对于祖国及同胞的热爱，和对于昏瞶的君王及庸劣的群小的憎恶。
这篇诗本来是不分段的，我们为了容易读懂，特分为十六段。
首段追敍当年目击人民流亡的惨状。据清戴震的考证，这次人民的逃难，疑为顷襄王元年的事。那时秦发兵出武关攻楚，大败楚军，攻陷了十五座城。屈原也在那时被流窜东迁，所以能够目击。但从元年到廿一年郢都沦陷，其间实为廿年，与诗中所说九年不符。有人说，古人用九，是一个笼统的数目，并非确定为九年，也讲得过去。开头一句虽是怨天的语气，但实际上却是影射当时的楚王。
二三两段敍述他自己离开故都的心情。四至六段写他已过夏首，触景伤怀。七八两段写船到洞庭，顺江东下，仍在恋恋欲返。九十两段讚歎祖国土它的肥沃，风俗的淳厚，而伤感首都的沦亡。十一十二两段敍在长时期的流亡生活中，自己内心的痛苦。十三至十五段，敍当年自己忠贞为国，却被谗人毁谤，到现在奸邪当道，国政日非，君王昏庸，不可救药。末段所谓乱曰，等于论文里的结论，即总结全篇的要旨。他用鸟飞旧巢，狐死首丘的譬喻，说明自己至死不忘祖国的一片忠诚。
作者／出处
屈原
屈原，生于楚宣王二十七年，卒于楚顷襄王二十二年（公元前三四三──前二七六）。名平，一名正则，号灵均，战国时代楚国人。屈原是楚王同姓贵族，学问渊博，历任左徒及三闾大夫等职，曾辅怀王处理国事，对内主张任用贤能，修明法度，对外主张联齐抗秦。其后为上官大夫所谗，被怀王疏远。顷襄王时，因令尹子兰之忌，放逐江南。悲愤忧郁，自投汨罗江而死。 屈原是我国文学史上最早的大诗人、骚体的始创者。着有《离骚》、《九歌》、《天问》、《九章》、《远游》、《卜居》及《渔父》等。文采绚烂，词藻瑰奇，表达出作者愤世嫉俗和忠君爱国之情。《离骚》一篇，篇幅之长，与造诣之高，被认为是我国诗歌史上之冠。西汉刘向辑录屈原、宋玉及东方朔的作品，合称《楚辞》，成为当时南方文学的代表。
创作背景
《哀郢》选自《楚辞・九章》，版本据中华书局聚珍倣宋本。《楚辞》为骚体之祖，由于以屈原的《离骚》为代表作，故名。这种作品，富于抒情成份和浪漫气息，篇幅、字句较长，形式也较自由，并多用兮字以助语势，甚有特色。
《九章》是屈原所作，共九篇，《哀郢》是第三篇。据东汉王逸说，《九章》乃屈原放于江南之野，思君念国，忧心罔极之作。章者，着也，明也。言己所陈忠信之道，甚着明也。篇名哀郢，因郢为楚之故都（在今湖北江陵西北），后为秦所侵占。哀郢就是哀郢都之陷落而伤百姓之沦为秦人奴隶。时为楚顷襄王二十一年（公元前二七八）。当时秦将白起攻破郢都，顷襄王弃都东迁于陈（今河南淮阳），屈原在流放中听到此消息，悲愤欲绝，便写下这篇不朽之作。文中先敍郢都百姓流亡情景，后写个人感怀。他望故国之乔木，伤江夏之不可涉，因而怨王之不明，自己忠而受谗，信而见疑，以致目睹君死国灭，人民离散，颇有死不得归之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