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晋曹丕典论论文赏析

文人相轻,自古而然。傅毅之于班固,伯仲之间耳;而固小之,与弟超书曰︰武仲以能属文为兰台令史,下笔不能自休。

文人相轻1

(相轻:彼此瞧不起。)

,自古而然。傅毅2

(傅毅:字武仲,后汉扶风茂陵人。章帝(刘烜)时作兰台令史,文名很高。)

之于班固3

(班固:(公元三二——九二):字孟坚,后汉安陵人,《汉书》作者,曾与傅毅等共同典校秘籍。)

,伯仲之间4

(伯仲之间:伯仲:即兄弟。伯仲之间,说相差不多。)

耳;而固小之,与弟超5

(弟超:即汉明帝时通西域的班超。)

书曰:武仲以能属文为兰台令史6

(属文为兰台令史:属:缀辑。属文,犹作文。兰台:汉代藏秘籍的宫观。兰台令史,主掌书奏的官。属,粤:[足zuk1];普:[zhǔ]。)

,下笔不能自休。

文人之间,互相轻视,古来就已如此。傅毅对于班固,优劣相差其实有限,但班固瞧不起他,给弟弟班超的信上说:武仲因了能写文章,作兰台令史,提笔就是一大篇,无法收煞。

夫人善于自见,而文非一体,鲜能备善,是以各以所长,相轻所短。里语曰︰家有弊帚,享之千金。斯不自见之患也。

夫人善于自见7

(自见:见字在此同现,即自我炫耀,与下文作自知讲的自见不同。)

,而文非一体,鲜能备善,是以各以所长,相轻所短。里语曰:家有弊帚,享之千金8

(里语曰:家有弊帚,享之千金:里语:里巷之言,即俗话。家有弊帚两句,见《东观汉记》;弊帚是破扫帚,虽破也看成千金之宝,喻文章是自己的好的心理。)

。斯不自见之患也。

人最会自我炫耀,但文学不止一种体裁,很少能具备一切长处的,这样,就都拿自己的长处,来轻说别人的短处。俗话说:家中一把破扫帚,看成千块大洋钱,这就是缺乏自知之明的毛病。

今之文人︰鲁国孔融文举,广陵陈琳孔璋,山阳王粲仲宣,北海徐干伟长,陈留阮瑀元瑜,汝南应玚德琏,东平刘桢公干︰斯七子者,于学无所遗,于辞无所假,咸以自骋骥騄于千里,仰齐足而并驰。以此相服,亦良难矣!

今之文人:鲁国孔融文举9

(鲁国孔融文举:鲁国:今山东曲阜县。孔融(公元一五三——二〇八),字文举,孔子二十世孙。聪明过人,才思极高,官至太中大夫,被曹操所忌,借故处死。)

,广陵陈琳孔璋10

(广陵陈琳孔璋:广陵:今江苏江都县。陈琳(公元?——二一七),字孔璋,初依袁绍,袁绍败后归曹操,作记室。军国书檄,多半是他的作品。)

,山阳王粲仲宣11

(山阳王粲仲宣:山阳:今山东金乡县。王粲(公元一七七——二一七),字仲宣,山阳郡高平人,博学多识,避乱依刘表,后归曹操,官至侍中。着《登楼赋》。)

,北海徐干伟长12

(北海徐干伟长:北海:今山东寿光县。徐干(公元一七一——二一八),字伟长,官至五官将文学,品格高洁,所着《中论》,辞义典雅,有儒家之风。)

,陈留阮瑀元瑜13

(陈留阮瑀元瑜:陈留:今河南县名。阮瑀(公元?——二一二),字元瑜,蔡邕的学生。与陈琳同为曹操的记室,主持书檄。有《阮元瑜集》。)

,汝南应玚德琏14

(汝南应玚德琏:汝南:今河南县名。应玚(公元?——二一七),字德琏,官至五官将文学,有文名,今有《应德琏集》。玚,粤:[唱coeng3/洋joeng4];普:[duó]。)

,东平刘桢公干15

(东平刘桢公干:东平:今山东县名。刘桢(公元?——二一七),字公干,以文章见重于曹操,举为承相椽——以上七人,同是后汉献帝建安时人,号称建安七子。)

:斯七子者,于学无所遗,于辞无所假16

(假:借助于人。于辞无所假,说在文学上有自创的才力。)

,咸以自骋骥騄于千里17

(骋骥騄于千里:骋:驰驱。骥騄:良马名。这句说七人文才都高:如乘骏马,各驰千里。骋,粤:[请cing2];普:[chěng]。)

,仰齐足而并驰18

(仰齐足而并驰:仰:通昂,昂然矫健的样子。齐足并驰,喻不相上下。)

。以此相服,亦良难矣!

今日的文人有:鲁国孔融文举,广陵陈琳孔璋,山阳王粲仲宣,北海徐干伟长,陈留阮瑀元瑜,汝南应玚德琏,东平刘桢公干。这七位大手笔,学问知识,全无半点遗漏,辞藻风格,全不依傍他人,都是在文学原野上跨骏马驰驱千里的健儿,昂头齐脚,难分上下;但他们却都能彼此敬佩,这也真够难得的了。

盖君子审己以度人,故能免于斯累,而作论文。王粲长于辞赋;徐干时有齐气,然粲之匹也。如粲之《初征》《登楼》《槐赋》《征思》,干之《玄猿》《漏卮》《圆扇》《橘赋》,虽张、蔡不过也。然于他文,未能称是。

盖君子审己以度19

(度:衡量。度,粤:[踱dok9];普:[duó]。)

人,故能免于斯累,而作论文。王粲长于辞赋;徐干时有齐气20

(齐气:说有齐人文气迂缓的毛病。)

,然粲之匹也。如粲之《初征》《登楼》《槐赋》《征思》,干之《玄猿》《漏卮》21

(《漏卮》:卮:盛酒的圆器。卮,粤:[兹zi1];普:[zhī]。)

《圆扇》《橘赋》,虽张、蔡22

(张、蔡:后汉辞赋名家张衡(公元七八——一三九)与蔡邕(公元一三三——一九二)。)

不过也。然于他文,未能称是。

事实上,有教养的人自会审察自己,然后衡量他人,所以能避免上述过失,从事文学创作。王粲的辞赋最不错;徐干常有齐国文章那种松驰现象,但可与王粲媲美。如王粲的《初征》《登楼》《槐赋》《征思》,徐干的《玄猿》《漏卮》《圆扇》《橘赋》,就是张衡、蔡邕的作品,也不比它们更好。不过他们的其他文章,就不能到达这种水准了。

琳、瑀之章表书记,今之隽也。应玚和而不壮;刘桢壮而不密。孔融体气高妙,有过人者;然不能持论,理不胜辞,以至乎杂以嘲戏;及其所善,扬、班俦也。

琳、瑀之章表书记23

(章表书记:章表:上呈皇帝的奏文。书记:根据上官授意所拟的文稿。)

,今之隽24

(隽:才华超越。隽,粤:[进zeon3];普:[jùn]。)

也。应玚和而不壮;刘桢壮而不密。孔融体气高妙,有过人者;然不能持论,理不胜辞,以至乎杂以嘲戏;及其所善,扬、班俦25

(班俦:扬班:扬指汉辞赋家扬雄(公元前五三——后一八)。班指班固。俦:匹敌、伴侣。俦,粤:[囚cau4];普:[chóu]。)

也。

陈琳、阮瑀的章表书记,是今日最精彩的。应玚谐婉但不豪壮,刘桢豪壮但不緻密。孔融风格高妙,有人所不及的长处,但不能立论,立论时道理跟不上辞藻,甚至夹些讽刺挖苦来搪塞;至于他高明的地方,却可赶上扬雄和班固。

常人贵远贱近,向声背实;又患闇于自见,谓己为贤。夫文本同而末异。盖奏议宜雅,书论宜理,铭诔尚实,诗赋欲丽。此四科不同,故能之者偏也;唯通才能备其体。

常人贵远贱近,向声背实;又患闇于自见,谓己为贤。夫文本同而末异。盖奏议26

(奏议:上呈皇帝的文章。)

宜雅,书论27

(书论:即论说文。)

宜理,铭诔28

(铭诔:铭:称扬或警戒之文,古人常刻在器物上。诔:哀悼文。诔,粤:[类leoi6];普:[lěi]。)

尚实,诗赋欲丽。此四科不同,故能之者偏也;唯通才能备其体。

一般人捧自己不清楚的,轻视靠近自己的,崇拜名声,不问实际,又有不易认识自己的毛病,自以为了不起。其实文学的原理本无差别,只是形式不同:奏议应该典雅大方,论说应该理路周密,记敍重在符合实情,诗赋要求清新华美;这四种体裁,各各不同,因此普通能手只能有一方面的长处,唯有通才才能具备适应各种体裁的才力。

文以气为主,气之清浊有体,不可力强而致;譬诸音乐,曲度虽均,节奏同检,至于引气不齐,巧拙有素,虽在父兄,不能以移子弟。

文以气29

(气:这里指文章的风格。)

为主,气之清浊有体,不可力强而致;譬诸音乐,曲度30

(曲度:曲:曲调。度:板眼。)

虽均,节奏同检31

(节奏同检:节:音调的缓急程度。奏:乐章的更换。检:法度。)

,至于引气不齐,巧拙有素32

(素:日常修养。)

,虽在父兄,不能以移子弟。

文学重在风格,风格的高下各具本质,不能用勉强的努力达成;这譬如音乐,曲调板眼可以相同,音节旋律可以一致,至于调气时轻重缓急的不齐,巧妙笨拙的完全系于平素的修养,就是父兄,也不能替子弟更正的。

盖文章,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年寿有时而尽,荣乐止乎其身,二者必至之常期,未若文章之无穷。是以古之作者,寄身于翰墨,见意于篇籍;不假良史之辞,不托飞驰之势,而声名自传于后。故西伯幽而演《易》,周旦显而制礼;不以隐约而弗务,不以康乐而加思。

盖文章,经国33

(经国:经:骨干,根本。经国,作国家的命脉。)

之大业,不朽之盛事34

(不朽之盛事:文章立言,所以不朽。春秋时鲁叔孙豹论古文三不朽,说: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见《左传・襄公二十四年》。)

。年寿有时而尽,荣乐止乎其身,二者必至之常期,未若文章之无穷。是以古之作者,寄身于翰墨35

(翰墨:翰:笔毫。翰墨,即笔墨。)

,见意于篇籍;不假良史之辞,不托飞驰之势36

(飞驰之势:飞黄腾达(官高权重)的气势。)

,而声名自传于后。故西伯幽而演《易》37

(西伯幽而演《易》:西伯即周文王,古时传说纣幽囚文王于羑里,文王把《易经》的八卦演(推衍)为六十四卦。)

,周旦显而制礼38

(周旦显而制礼:周公名旦;显、指出人头地。周公相成王,制礼作乐。)

;不以隐约39

(隐约:倒霉无名。)

而弗务,不以康乐而加思。

文章,是维系国家命脉的重要事业,是立言永垂不朽的伟大工作。寿命总有终了的时候,富贵荣华仅能是生存之日的享受,这二者全是必然的命运,不像文章那样能永恒地流传。因此古来的作家,把生命献给笔墨,把心灵化成作品,不靠历史的记载,不凭权位的力量,名声自然流传到后世。因此,文王在幽囚时仍推演《周易》,周公在显达时仍制作礼乐,不会因了倒霉就不理,也不会因了得意就另作打算。

夫然,则古人贱尺璧而重寸阴,惧乎时之过已!而人多不强力,贫贱则慑于饥寒,富贵则流于逸乐,遂营目前之务,而遗千载之功。日月逝于上,体貌衰于下,忽然与万物迁化,斯志士之大痛也!

夫然,则古人贱尺璧而重寸阴40

(贱尺璧而重寸阴:《淮南子・原道》:不贵尺璧,而重寸阴。)

,惧乎时之过已!而人多不强力,贫贱则慑于饥寒,富贵则流于逸乐,遂营目前之务,而遗千载之功。日月逝于上,体貌衰于下,忽然与万物迁化41

(迁化:迁即变迁,迁化等于说:变没了!,即死去。)

,斯志士之大痛也!

这样,古人不爱惜整尺的玉璧而爱惜分寸的光阴,也只是怕时间白过罢了!但一般人多不努力,贫贱时就被饥寒骇倒,富贵时就被逸乐麻醉,于是只去作现实的安排,忘掉了千秋的事业。岁月消逝了,身体衰老了,一下子就跟着万物的变化而不见了——这才是志士最大的悲哀!

融等已逝,唯干着论,成一家言。

融等已逝,唯干着论42

(唯干着论:建安七子中,仅徐干的《中论》算是专门着作。)

,成一家言。

孔融等全已故去,仅徐干着有《中论》,完成了自己的专着。

赏析

本篇是古典文艺批评论文,但在今日看来,本文并无显明的重点与理路,只能算是有关文学创作的杂文随笔。

本篇杂论有关文学着作的各种问题。除指出文人相轻的不对而外,一方面评论当代作家(建安七子)的长短,一方面说明文学体裁的类别、体裁与风格的关系、风格与天赋的关系,最后根据文学的价值,勉励大家以文学创作作为终生的不朽事业。

本文共分五段。首段讲文人相轻,说明文非一体,鲜能备善,作为下文评论七子的开端。第二段就评论七子创作的短长,先总括称讚几句,然后分别评论,各有褒贬,这是文艺批评的正常态度。本段对七子的批评,简短精到,足见作者对于七子文章的熟悉与了解;不过这种只使用一两个形容词的简单办法,极易流于抽象与武断,在今日的正式批评文中,不宜采用。

第三段又回头讲两句不知人、不自知的毛病,接着说明文学体裁的类别及各种体裁所需的风格,用作文非一体,鲜能备善的理由。作者的体裁分类及风格主张,当然都不完全。下面再讲到文以气为主,说明这气是不可力强而致的。用今日的话说,即风格基于天赋性情。这一点,作者说得非常简略。

第四段讲到文学的价值,主要在说文学可以使人声名不朽。本文作者贵为天子而有这种主张,足见心灵的创造的确重于尘世的富贵。不过今日文学理论家绝不赞同文学的价值在使作者不朽;不朽的是作品不是作者,文学价值别有所在。又,文学是经国之大业,话虽正确,作者并无具体说明。第五段则自立言观点又回敍到七子的具体成就,作结。

本文是古典的短论,从本文中可以看出我国古代短论的形容词多、例证少、结论多、推理少的缺点。

作者/出处

曹丕

曹丕,生于汉灵帝中平四年,卒于魏文帝黄初七年(一八七──二二六)。字子桓,沛国谯(今安徽亳县)人,三国曹魏的建立者。曹丕是汉丞相曹操次子,曹操晋位魏王后,丕被立为魏王嗣子。曹操死后,丕继位为丞相,并袭魏王位。汉献帝延康元年(二二〇),废献帝自立为帝,国号魏,改元黄初。他追慕汉文帝的无为而治,在位期间,推行节约政策,以求社会安定。

曹丕自幼娴于弓马,博览群书,尤爱文学。与父操及弟植都是建安时期文坛的重要人物。他在文学创作和理论的发展上都有重要建树,他的《典论・论文》是我国现存最早的文学批评专篇。文中提出文章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认为立言、立功与立德有同等的价值,确定了文学和学术在我国文化的地位。着有《典论》五卷、《魏文帝集》二十三卷。

创作背景

本文是《典论》中的一篇。《典论》五卷,除本篇选入《昭明文选》外,其余全已失传。本篇评论当代文人的优劣、各种体裁的性质及文学作品的价值,是我国最早的一篇正式的文艺批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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