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袁枚祭妹文赏析
干隆丁亥冬，葬三妹素文于上元之羊山，而奠以文曰︰
干隆丁亥1
(干隆丁亥：干隆：清高宗年号。丁亥，是干隆三十二年，当公元一七六七年。)
冬，葬三妹素文于上元之羊山2
(上元之羊山：上元：清县名，民国废入江宁县。羊山：在栖霞山东侧的一个邱陵。)
，而奠3
(奠：就是祭。奠，粤：[电din6]；普：[diàn]。)
以文曰：
干隆丁亥年的冬天，我在上元县的羊山安葬了三妹素文，并写了一篇文章同她的英灵祭古说：
呜呼！汝生于浙而葬于斯，离吾乡七百里矣。当时虽觭梦幻想，宁知此为归骨所耶？汝以一念之贞，遇人仳离，致孤危托落。虽命之所存，天实为之；然而累汝至此者，未尝非予之过也。
呜呼！汝生于浙而葬于斯4
(斯：这里。)
，离吾乡七百里矣。当时虽觭梦5
(觭梦：即奇梦。觭，粤：[崎kei1]；普：[jī]。)
幻想，宁知此为归骨所6
(宁知此为归骨所：宁：怎么能够。归骨所：葬身地。)
耶？汝以一念之贞7
(一念之贞：贞，是节操；古称从一而终之女子为贞女；《史记・田单列传》有贞女不更二夫之句。这里所说她由于一念之贞，是指她不愿退婚的事。据袁枚所作《女弟素文传》说：先君与如皋高氏，指腹订婚，寄金锁为礼，时妹未周岁也。后十余年，高氏使人来曰：某子病，不可以婚，愿以前言为戏。先君犹豫。妹侍侧，持金锁而泣，不食。继高氏复使人来曰：壻非疾也，有禽兽行，故誓言辞婚，贤女无自苦！妹闻如不闻，竟适高氏。)
，遇人仳离8
(遇人仳离：仳：作分离解。遇人仳离，即所嫁之人不好，因而分离的意思。语出《诗经・王风・中谷有蓷》：有女仳离，嘅其叹矣；嘅其叹矣，遇人之艰难矣！据袁枚所作《女弟素文传》说：高眇小，偻而邪视，躁戾佻险，非人所为。索匲具为狎邪费，不得，则手掐足踆，烧灼之毒毕具；姑救之，殴姑折齿。输博者钱，将负妹而鬻。妹见耳目非是，告先君。先君大怒，讼之官而绝之。妹归，侍母倚兄以终。仳，粤：[鄙pei2]；普：[pǐ]。)
，致孤危托落9
(孤危托落：孤独寂寞的意思。)
。虽命之所存，天实为之；然而累汝至此者，未尝非予之过也。
唉唉！你生在浙江却葬在这里，离开我们的故乡七百里路了。在当时就是做梦，也想不到这地方是你的安葬处呀？你是因为有了那所谓节操的一念，嫁给了不好的丈夫而离婚，才落得这样孤单寂寞的。这虽然是命，老天爷叫它这样的；然而连累你到这样地步的，也未尝不是我的罪过。
予幼从先生授经，汝差肩而坐，爱听古人节义事，一旦长成，遽躬蹈之。呜呼！使汝不识诗书，或未必艰贞若是。
予幼从先生授经10
(经：指经书；授经，即教读经书。)
，汝差肩11
(差肩：并肩。差，作次解。这句即依照次序并肩而坐的意思。差，粤：[痴ci1]；普：[cī]。)
而坐，爱听古人节义事12
(节义事：即节孝思义的事蹟。)
，一旦长成，遽躬蹈之13
(遽躬蹈之：遽：竟自。躬：亲身。蹈：实践。这句是说竟然自己这样做了)
。呜呼！使汝不识诗书，或未必艰贞若是。
我小时侯，跟从先生读书，你和我挨肩坐着，喜欢听那些古人贞节忠义的故事，你一旦长大了，竟然自己也那样做了。唉唉！如果你不懂诗书的话，或者未必这样死心眼儿地要守甚么贞节。
余捉蟋蟀，汝奋臂出其间，岁寒虫僵，同临其穴。今予殓汝、葬汝，而当日之情形，憬然赴目。予九岁，憩书斋，汝梳双髻，披单缣来，温《缁衣》一章；适先生奓户入，闻两童子音琅琅然，不觉莞尔，连呼则则，此七月望日事也。
余捉蟋蟀，汝奋臂出其间，岁寒虫僵14
(僵：死。僵，粤：[姜goeng1]；普：[jiāng]。)
，同临其穴15
(同临其穴：同去葬之于穴。)
。今予殓汝、葬汝，而当日之情形，憬然赴目16
(憬然赴目：憬，觉悟。这句是说，当时情景，觉得犹在目前。憬，粤：[境ging2]；普：[jǐng]。)
。予九岁，憩书斋17
(憩书斋：憩：休息。书斋：书房；即读书室。旧时学舍叫斋，民国以后，有些学校的学生宿舍仍称斋。憩，粤：[气hei3]；普：[qì]。)
，汝梳双髻，披单缣18
(单缣：细绢的单衣。缣，粤：[清cing1]；普：[jiān]。)
来，温《缁衣》一章19
(《缁衣》一章：《缁衣》：《诗经・郑风》篇名；一章，是一首。《缁衣》诗共有三首，是歌颂郑武公的诗。)
；适先生奓户20
(奓户：开门。奓，粤：[乍zaa3]；普：[zhà]。)
入，闻两童子音琅琅21
(琅琅：本为金石作响的声音，这里用以形容儿童尖锐的读书声。琅，粤：[狼long4]；普：[láng]。)
然，不觉莞尔22
(莞尔：微笑貌。莞，粤：[綄wun5]；普：[wǎn]。)
，连呼则则23
(则则：讚歎声。)
，此七月望日24
(望日：旧历每月十五日为望日。)
事也。
我捉蟋蟀，你张着胳膊也来参加，到冬天蟋蟀死了，我们一同把它葬在穴里。今天我殓你、葬你，当日那样的情景，好像又进入了眼帘。我九岁，住到书房里，你梳着两个髻，披着细绢单衣来了，温习《诗经‧缁衣》里那一首诗；恰巧先生开门进来，听见两个小孩子声音琅琅地在读书，不觉微笑了，连声讚歎起来。这是七日十五那天的事。
汝在九原，当分明记之。予弱冠粤行，汝掎裳悲恸。逾三年，予披宫锦还家，汝从东厢扶案出，一家瞠视而笑；不记语从何起，大概说长安登科，函使报信迟早云尔。凡此琐琐，虽为陈迹，然我一日未死，则一日不能忘。
汝在九原25
(九原：本为地名，在今山西新绛县境，因春秋时晋国卿大夫的坟墓参在那里，后世因称坟墓为九原。)
，当分明记之。予弱冠粤行26
(弱冠粤行：弱冠，指少年时；《礼记・曲礼》：二十曰弱冠。疏：二十成人初加冠，体犹未壮，故曰弱也。粤，即今广东、广西的通称。作者二十一岁时曾到广西看望他的叔父（在广西巡抚金鉷幕中作事），所以称粤行。)
，汝掎裳27
(掎裳：牵着衣裳。掎，粤：[己gei2]；普：[jǐ]。)
悲恸。逾三年，予披宫锦还家28
(披宫锦还家：唐时进士及第后，披宫锦袍，后世遂谓登进士曰披宫锦。作者于干隆三年成进士，选翰林院庶吉士，请假南归省亲。)
，汝从东厢扶案出，一家瞠视29
(瞠视：张目直视。瞠，粤：[撑caang1]；普：[chēng]。)
而笑；不记语从何起，大概说长安登科30
(长安登科：长安，故址在今陕西长安县西北，汉、魏、晋、隋、唐各朝，都在长安建都；因其作为国都的历史太久，后世遂以长安为京师的通称。登科，科举时代分科取士，考中便叫登科。唐时考中进士，都用泥金书帖附在家信里，向家中报告登科之喜。这里是说在京师得中进士。)
，函使报信迟早云尔31
(云尔：文言文里的句尾语气词，等于而已，无意义。)
。凡此琐琐，虽为陈迹，然我一日未死，则一日不能忘。
你虽然在坟墓里，也一定能够记得很清楚的。我二十来岁到广西去，你不忍分别，牵着我的衣裳哭。过了三年，我中了进士回家，你从东厢房里扶着小几走出来，一家人都笑嘻嘻地直看着我；我不记得话是从哪里先开头说的，大概说了些在京师中了进士，写信报喜的早晚罢了。凡是这一些琐碎的事情，虽然早已成了陈述，但是我一天不死，就一天也不能忘记的。
旧事填膺，思之凄梗，如影历历，逼取便逝。悔当时不将嫛婗情状，罗缕记存。然而汝已不在人间，则虽年光倒流，儿时可再，而亦无与为证印者矣！
旧事填膺32
(填膺：充塞胸中。膺，就是胸。膺，粤：[英jing1]；普：[yīng]。)
，思之凄梗33
(凄梗：凄是凄楚；难过。梗是梗塞。这句是说，回想起来，非常难过，连喉头都梗塞了。)
，如影历历34
(历历：分明。)
，逼取便逝35
(逼取便逝：逼：近。逝：消。)
。悔当时不将嫛婗36
(嫛婗：即婴儿二字的转音；这里是指幼小时而言。嫛婗，粤：[衣危ji1ngai4]；普：[yīní]。)
情状，罗缕37
(罗缕：详细。)
记存。然而汝已不在人间，则虽年光倒流，儿时可再，而亦无与为证印者矣！
以前的事填满了胸怀，回想起来禁不住难过，几乎连喉头都给梗塞住了。好像影子一般，纵然看得那样清楚，可是逼近去取的时候，却又消逝了。我后悔当时没有把儿时的情形，一件一件详细地记下来。但是你已经不在人间了，纵然岁月能够倒着走，儿时可以再回来，却也没有给我作证明的人了！
汝之义绝高氏而归也，堂上阿嬭，仗汝扶持；家中文墨，䀢汝办治。尝谓女流中最少明经义、谙雅故者；汝嫂非不婉嫕，而于此微缺然。故自汝归后，虽为汝悲，实为予喜。予又长汝四岁，或人间长者先亡，可将身后托汝，而不谓汝之先予以去也！
汝之义绝高氏而归也，堂上阿嬭38
(阿嬭：母亲。《博雅》：楚人呼母曰嬭。作者的母亲姓章，这时还活着。嬭，粤：[乃naai5]；普：[nǎi]。)
，仗汝扶持；家中文墨，䀢39
(䀢：以目示意叫䀢。《公羊传》有䀢晋大夫使与公盟句。䀢，粤：[信seon4]；普：[shùn]。)
汝办治。尝谓女流中最少明经义、谙雅故40
(谙雅故：谙：熟悉。雅故：典故。《汉书・敍传》：函雅故，通古今。注，包含雅训之故也。)
者；汝嫂非不婉嫕41
(嫂非不婉嫕：嫂：指作者妻王氏。婉嫕：顺从。嫕，粤：[缢ai3]；普：[yì]。)
，而于此微缺然。故自汝归后，虽为汝悲，实为予喜。予又长汝四岁，或人间长者先亡，可将身后托汝，而不谓汝之先予以去也！
你离了高家回来的时候，高堂上老母，仗着你来扶侍；家里有甚么书件信札的事，也都叫你去办。我曾说过，女人中很少有能明白经书里的道理、熟习典故的；你的嫂嫂不是不婉顺，只是在这方面比较差一点。所以从你回来以后，虽然为你悲哀，实在却为我自己喜欢。我又比你大四岁，人间往往是大的先死，那么，我可以把身后的事情交托给你；然而不料你却走在我前头了呢。
前年予病，汝终宵刺探，减一分则喜，增一分则忧。后虽小差，犹尚殗殜，无所娱遣，汝来牀前，为说稗官野史可喜可愕之事，聊资一懽。呜呼！今而后吾将再病，教从何处呼汝耶？
前年予病，汝终宵刺探42
(刺探：探听消息；问讯。)
，减一分则喜，增一分则忧。后虽小差43
(小差：病稍好一点。差，粤：[叉caa1]；普：[chā]。)
，犹尚殗殜44
(殗殜：轻病。这句是说病已脱离危险期，但尚偃卧牀榻，不能遽起。殗殜，粤：[腌碟jip8dip9]；普：[yèdié]。)
，无所娱遣45
(娱遣：即娱乐消遣。)
，汝来牀前，为说稗官野史46
(稗官野史：稗官：本是小官的意思，后来借为小说的代词；《汉书艺文志》：小说家者流，盖出于稗官。野史：在野之史，就是私人所作的笔记之类。稗，粤：[败baai6]；普：[bài]。)
可喜可愕之事，聊资一懽47
(懽：同欢。)
。呜呼！今而后吾将再病，教从何处呼汝耶？
前年我病，你整夜不睡，一直探听病况，减一分就喜欢，增一分就忧愁。以后我的病虽然稍好一点，可是仍然不能起牀，没有可以娱乐消遣的事，你就来到牀前，给我说那些小说笔记里面可喜可惊的故事听，心里才觉痛快一点。唉唉！现在和以后我会再病的，教我再往哪里去叫你呀？
汝之疾也，予信医言无害，远弔扬州。汝又虑戚吾心，阻人走报。及至绵惙已极，阿嬭问︰望兄归否？强应曰︰诺！予已先一日梦汝来诀，心知不祥，飞舟渡江。果予以未时还家，而汝以辰时气绝。四支犹温，一目未瞑，盖犹忍死待予也。
汝之疾也，予信医言无害，远弔扬州48
(扬州：今江苏江都县。)
。汝又虑戚吾心，阻人走报。及至绵惙49
(绵惙：病危急。惙，粤：[啜zyut3]；普：[chuò]。)
已极，阿嬭问：望兄归否？强应曰：诺！予已先一日梦汝来诀50
(予已先一日梦汝来诀：本句予已，一本作已予。梦汝来诀：诀，是话别。按作者有哭妹诗，说魂孤通梦违，江阔送终迟。自注云：得信前一夕，梦与妹如平生懽。)
，心知不祥，飞舟渡江。果予以未时还家，而汝以辰时气绝。四支51
(支：同肢。)
犹温，一目未瞑，盖犹忍死待予也。
你的病，我听信了医生的话，说是不要紧，因此我才大远地到扬州去弔丧。你又怕我知道了挂心，不让人来告诉我。等到病势万分危急了，妈妈问你，要哥哥回来吗？你打起精神答道：好！其实我头一天已经梦见你来话别，那时心里就知道不好，所以马上乘了快船渡过江来。果然，我在未时到家，你却在辰时就已气绝了。四肢还温暖，一只眼还未闭上，原来是你还忍着死在等待我呀。
呜呼痛哉！早知诀汝，则予岂肯远游；即游，亦尚有几许心中言，要汝知闻，共汝筹画也。而今已矣！除吾死外，当无见期。吾又不知何日死，可以见汝；而死后之有知无知，与得见不得见，又卒难明也。然则抱此无涯之憾，天乎，人乎！而竟已乎！
呜呼痛哉！早知诀汝，则予岂肯远游；即游，亦尚有几许心中言，要汝知闻，共汝筹画也。而今已矣！除吾死外，当无见期。吾又不知何日死，可以见汝；而死后之有知无知，与得见不得见，又卒难明也。然则抱此无涯之憾52
(无涯之憾：无穷的遗憾。)
，天乎，人乎！而竟已乎！
唉唉！伤心呵！早知道和你永别，我哪能会去远游；就是去游，也还有许多心里的话，要向你说，同你商议呀。如今完了！除非我死，不然，便一定没有见面的日期。我可又不知道哪天死，可以见你；况且死后究竟还有知无知，能见到你见不到你，又是终于不能明白的事。那么，就让我抱着这无穷的遗憾，──天呵，天呵，竟然这样完结吗？
汝之诗，吾已付梓；汝之女，吾已代嫁；汝之生平，吾已作传；惟汝之窀穸未谋耳。先茔在杭，江广河深，势难归葬，故请母命而宁汝于斯，便祭扫也。其旁葬汝女阿印，其下两冢︰一为阿爷侍者朱氏，一为阿兄侍者陶氏。
汝之诗，吾已付梓53
(付梓：付刻。梓，是刻印刷所用的文字木板。古时印书用刻字的木板，还没有现在的铅字排印，故称付梓。按素文遗稿，今附刻小仓山房全集中。梓，粤：[止zi2]；普：[zǐ]。)
；汝之女，吾已代嫁；汝之生平，吾已作传54
(吾已作传：指《女弟素文傅》一文，载全集中。)
；惟汝之窀穸55
(窀穸：即读屯夕的音；墓穴。)
未谋耳。先茔在杭56
(先茔在杭：祖先的坟墓在杭州。茔，是墓它。)
，江广河深57
(江广河深：是说道路远不好走的意思。)
，势难归葬，故请母命而宁汝于斯58
(宁汝于斯：安葬你在这里。)
，便祭扫59
(祭扫：祭祀扫除。)
也。其旁葬汝女阿印60
(阿印：素文女儿的名字；《女弟素文传》：女阿印，病瘖，一切人事器物不能言，而能书。；作者的哭妹诗亦说：有女空生口，无言但点头。)
，其下两冢：一为阿爷侍者朱氏61
(阿爷侍者朱氏：阿爷：父亲。侍者：妾侍。朱氏：父妾朱姓。)
，一为阿兄侍者陶氏62
(陶氏：即作者妾侍，作者有哭陶姬诗，序云：姬，亳州人，工棋善绣。)
。
你的诗稿，我已经刻板；你的女儿，我已经代你嫁出；你的生平，我已经作了传记，只有你的墓穴还没有计划。祖先的葬地在杭州，江这么宽，河这么深，事实上没法回去安葬，所以请准母亲，安葬你在这里，比较便于祭扫。旁边葬了你的女儿阿印，下边两坟：一是咱父亲的妾侍朱氏，一是你哥哥的妾待陶氏。
羊山旷渺，南望原隰，西望栖霞，风雨晨昏，羁魂有伴，当不孤寂。所怜者，吾自戊寅年读汝哭姪诗后，至今无男；两女牙牙，生汝死后，纔周睟耳。予虽亲在未敢言老，而齿危发秃，暗里自知，知在人间，尚复几日？
羊山旷渺，南望原隰63
(原隰：平坦之地；高平曰原，低湿曰隰。隰，粤：[杂zaap9]；普：[xí]。)
，西望栖霞64
(栖霞：山名，在江宁县东北。)
，风雨晨昏，羁魂65
(羁魂：葬身异地，魂不归于故乡，故称羁魂。)
有伴，当不孤寂。所怜者，吾自戊寅年读汝哭姪诗66
(戊寅年读汝哭姪诗：戊寅年：干隆二十三年，当公元一七五八年。哭姪诗：素文遗稿中有阿兄得子不举诗，当即指此。)
后，至今无男67
(至今无男：葬素文时，作者年五十二，尚未有子。到六十三岁，他的妾锺氏才生子，名迟。)
；两女牙牙68
(牙牙：小儿学语声。)
，生汝死后，纔周睟69
(周睟：小儿生一岁叫做周睟。睟，粤：[睡seoi6]；普：[suì]。)
耳。予虽亲在未敢言老70
(未敢言老：语本《礼记‧曲礼》：父母在不称老。)
，而齿危发秃，暗里自知，知在人间，尚复几日？
羊山这地方旷远，向南可以望见一片平原，向西可以望见栖霞山，无论风天雨夜，早晨晚上，羁旅的魂灵，却有伴侣在一起，一定不会感到寂寞的。可怜的是，我从戊寅年读了你的哭姪诗以后，到如今还没有儿子；两个女儿正在牙牙学语。是你死之后生的，才周岁罢了。我虽然有母亲在世不敢自己说老，可是牙齿动摇，头发脱落，暗地里自己知道，知道在人间，还能有几天好活。
阿品远官河南，亦无子女，九族无可继者。汝死我葬；我死谁埋？汝倘有灵，可能告我？
阿品远官河南71
(阿品远官河南：阿品，作者弟袁树的小名。树字豆村，号芗亭，干隆年间进士，曾做河南正阳县知县，着有《红豆村人诗稿》。)
，亦无子女，九族无可继72
(继：过嗣承继。)
者。汝死我葬；我死谁埋？汝倘有灵，可能告我？
阿品远在河南做官，也没有儿女，九族里也没有可以过继的人。你死了，我葬你；我死了，谁埋我？如果你有灵的话，能不能告诉我？
呜呼！生前既不可想，身后又不可知；哭汝既不闻汝言，奠汝又不见汝食。纸灰飞扬，朔风野大，阿兄归矣！犹屡屡回头望汝也。呜呼哀哉！呜呼哀哉！
呜呼！生前既不可想，身后又不可知；哭汝既不闻汝言，奠汝又不见汝食。纸灰飞扬，朔风野大，阿兄归矣！犹屡屡回头望汝也。呜呼哀哉！呜呼哀哉！
唉唉！生前的往事已经不可回想，身后的一切却又不能知道；哭你既然听不到你说话，祭你却更看不见你来吃。纸灰在飞扬，北风这样兇，你哥哥回去了，还一再回头看你呢。唉唉，伤心呵！唉唉，伤心呵！
赏析
本文抒写对于至亲骨肉死亡的悲痛，寄托不能自已的哀思。
全文共分八段。首段三句，等于本文的序言，这是写祭文的一定的格式，必须说出致祭的时间和地点。自第二段起，才是祭文的正文。作者首先指出其妹致死的原因，敍述了一件差肩而坐，爱听古人节义事的事情，对所谓不合理的贞操观念寄以愤慨。第三段敍述了一些小事：如捉蟋蟀、葬蟋蟀、温习《诗经》、先生讚美、离别悲恸、还家喜笑等等，用以表达兄妹之间真挚的爱，从悔当时……起以下几句，直抒情怀，无限悲痛。第四段敍她离婚归家的事，这里指出了四点：扶侍母亲、办理文墨、熟习经典、希望托付身后事等，迂回曲折，达出了心里的情愫。第五段敍他自己病时，妹妹对于他的关怀帮助，因而联想到将来，心里的悽楚自见。第六段敍述妹死时自己远去扬州，倾诉自己的遗恨，搥胸顿足，悔已无及。除吾死外以下数句，一片癡情，令人读之落泪。第七段向死者报告后事，并慨歎自己年老无后，末四句可以说是一字一泪。最后一段，写祭毕回家；开头四个排句，把抢地呼天的悲痛之情完全表达出；纸灰两句，形容祭告已毕的境况，增加无限悲哀气氛；屡屡回头望汝，写出不尽依依之情。呜呼哀哉用句，是祭文的结尾语。
在提倡不合理的、所谓从一而终的女子贞操的旧社会里，像素文的死，原是应该值得一般卫道者加以喝彩和讚扬的。但是本文的作者，却把他妹妹悲惨的一生，和悒郁的死亡，追本溯源，推到了这种所谓贞节的身上。你看他说汝以一念之贞，遇人仳离，致孤危托落。使汝不识诗书，或未必艰贞若是。这意味着对于当时贞节观念的否定，无异说出了素文就是礼教贞节观念之下的不幸牺牲者。袁枚的文学思想，主张直抒性灵，不受道德的制裁，于此可见一斑。至亲骨肉的死亡，谁不悲痛？悲痛之极，谁不追源祸始，找寻其所以致死之由，而加以揭发和憎恶？这才是人性的自然流露，否则便是违反人性了。因此，对于不合理的、贞节观念的批判的暗示，就成为本文的副主题了。
作者／出处
袁枚
袁枚（公元一七一六──一七九七），字子才，号简斋，清朝钱塘（今浙江杭县）人。干隆年间进士，做过知县，很能干。他喜爱山水和声色，三十三岁就辞官不做，在南京小仓山下建造了一所随园，过他的自由浪漫的生活。他是当时性灵诗派的提倡者，主张诗歌要发挥性灵，要有真实的情感与个性的表现，他反对格调派的拟古与雕琢，反对诗歌要受道德的制裁。因此，他被当时的所谓正统的文学家们斥为异端，遭受到攻击和陷害。他的文章，清新自然，也自成一格。所着有《小仓山房集》《随园诗话》《随园随笔》等书。
创作背景
祭文是祭祀鬼神和死去的人时所诵读的文章。本文为作者祭其三妹的文章。他的三妹名叫袁机，字素文，号青琳居士。幼时许配给江苏如皋县高姓，后来她的未婚夫染了恶疾，高姓愿意解除婚约，但她坚执不可，竟嫁过去了。高姓子轻薄喜嫖赌，把她的妆奁挥霍光了，还想把她卖去以偿赌债。她迫不得已，遂回到母家。以后丈夫死去，她哭泣尽礼，过了一年她也死了。她生得容貌美丽，举止端庄，又工诗词，而所嫁非人，竟作了旧婚姻制度下的牺牲者。作者和她两兄妹间感情很好，本文写得缠绵悱恻，后世拿它和韩越的《祭十二郎文》、欧阳修的《泷冈仟表》，并称为古文中哀祭文的三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