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秦屈原九章・涉江赏析

余幼好此奇服兮，年既老而不衰。带长铗之陆离兮，冠切云之崔嵬。被明月兮珮宝璐。世溷浊而莫余知兮，吾方高驰而不顾。驾青虬兮骖白螭，吾与重华游兮瑶之圃。登崑仑兮食玉英，与天地兮同寿，与日月兮齐光。哀南夷之莫吾知兮，旦余济乎江湘。

余幼好此奇服¹

(奇服：奇特的装扮，指下文带长铗冠切云被明月珮宝璐说；以喻优美的品质和不同流俗的志操。)

兮，年既老而不衰²

(不衰：衰：减退。不衰，比喻持志不懈。)

。带长铗之陆离³

(长铗之陆离：长铗：长剑。陆离：长貌。)

兮，冠切云之崔嵬⁴

(冠切云之崔嵬：冠：作动词用，即戴的意思。切云：冠名；取义于帽子之高，可以上切青云。崔嵬：高貌。)

。被明月兮珮宝璐⁵

(被明月兮珮宝璐：被：穿。明月：宝珠名。珮：同佩。璐：一种宝玉。)

。世溷浊而莫余知⁶

(溷浊而莫余知：溷浊：骯髒、不洁。溷，粤：[运wan6 ]；普：[hún]。莫余知：不了解我。)

兮，吾方高驰而不顾。驾青虬兮骖白螭⁷

(青虬兮骖白螭：青虬：有角的青龙。骖，粤：[参caam1]；普：[cān]，驾车的马，在两旁者为骖；这里作动词用，即配在车旁。白螭：无角的白龙。螭，粤：[痴ci1]；普：[chī])

，吾与重华游兮瑶之圃⁸

(重华游兮瑶之圃：重华：帝舜的名字。《史记・五帝本纪》：虞舜者，名曰重华。正义云：舜目重瞳子，故曰重华。瑶：美玉；这里作形容词用，形容圃（花园）之美。)

。登崑仑兮食玉英⁹

(崑仑兮食玉英：崑仑：山名。玉英：一种稀有的仙品，大概是吃了能够长生不老的东西。)

，与天地兮同寿，与日月兮齐光。哀南夷¹⁰

(南夷：南方的蛮夷。一说指谗害君子的小人。)

之莫吾知兮，旦余济乎江湘¹¹

(济乎江湘：济：渡。江湘：湘水自洞庭湖入大江，大概屈原是从大江与湘水相接处渡过，故连称江湘。)

。

我从小就喜爱这种出俗的打扮，如今虽然老了，却仍然去不掉这种习惯。腰间挂着长长的宝剑，头上戴着高高的冠冕。佩着明月的宾珠，带着珍贵的玉环。世界如此恶浊，竟没有一个人了解我，我要远走高飞，从此不再回还。我乘着青虬和白螭驾着的车，跟帝舜一同去游那美丽的花园。我要登上崑仑山巅，去吃玉英仙草，我的寿命跟天地一样地长久，生命的光芒同日月一齐照射到人间。痛心的是那些南蛮子不了解我，到明天我就要渡到江湘的南岸。

乘鄂渚而反顾兮，欸秋冬之绪风。步余马兮山臯，邸余车兮方林。乘舲船余上沅兮，齐吴榜以击汏。船容与而不进兮，淹回水而疑滞。朝发枉陼兮，夕宿辰阳。苟余心其端直兮，虽僻远之何伤？

乘鄂渚而反顾¹²

(鄂渚而反顾：鄂渚：地名，在今湖北省境。乘鄂渚，是说从鄂渚地方登岸。反顾：回头看看。)

兮，欸秋冬之绪风¹³

(欸秋冬之绪风：粤：[哀oi1]；普：[āi]，歎息声。绪风：余风。)

。步余马兮山臯¹⁴

(步余马兮山臯：步余马：让我的马漫步。山臯：山涧边岸。)

，邸余车兮方林¹⁵

(邸余车兮方林：邸：名词作动词用，即停放的意思。方林：山中树林。)

。乘舲船余上沅¹⁶

(舲船余上沅：舲船：有窗棂的小船。舲，粤：[玲ling4]；普：[líng]。上沅：上溯沅水。沅水，一名沅江，在湖南省境。)

兮，齐吴榜以击汏¹⁷

(齐吴榜以击汏：齐：摇。吴榜：船桨。汏，粤：[大daai6]；普：[dà]，水波。)

。船容与¹⁸

(容与：慢腾腾地。)

而不进兮，淹回水而疑滞¹⁹

(淹回水而疑滞：淹：止。回水：漩涡。疑滞：即凝滞。)

。朝发枉陼²⁰

(枉陼：地名，一说水名，在湖南省境。陼，一作渚。)

兮，夕宿辰阳²¹

(辰阳：地名，在湖南省境。)

。苟余心其端直兮，虽僻远之何伤？

在鄂渚地方登上岸，回头看了看，唉！一阵风吹来还带着余寒。松开我的马儿，让它们在山涧边闲步，卸下我的车子，停放在山林里面。改乘上一只小船从沅江上行，摇动着船桨，拍击着水面。船儿慢腾腾地打转，不肯前进，划到有漩涡的地方就像搁浅一般。早上从枉陼起程，夜晚到达辰阳打尖。只要我的心是中正不偏，地方虽然僻远，我又何必嫌怨？

入潊浦余儃佪兮，迷不知吾所如。深林杳以冥冥兮，乃猨狖之所居。山峻高而蔽日兮，下幽晦以多雨。霰雪纷其无垠兮，云霏霏而承宇。

入潊浦余儃佪²²

(潊浦余儃佪：潊浦：水名，在湖南省境。儃佪，粤：[sin4wui4]；普：[chánhuái]，回旋不进。)

兮，迷不知吾所如²³

(迷不知吾所如：迷：迷惑。如：到。所如，即所要到达的地方。)

。深林杳以冥冥²⁴

(杳以冥冥：杳：幽深。冥冥：阴暗貌。)

兮，乃猨狖²⁵

(猨狖：粤：[元右jyun4jau6]；普：[yuányòu]，猿猴。)

之所居。山峻高而蔽日兮，下幽晦以多雨。霰雪纷其无垠²⁶

(霰雪纷其无垠：霰雪：雪珠。无垠：无边。)

兮，云霏霏而承宇²⁷

(霏霏而承宇：霏霏：云下压的样子。承宇：接着房屋。以上四句，近人王国维以为和《诗经》里的风雨如晦，鸡鸣不已的气象相似，见《人间词话》。)

。

进入潊浦了，我却迟疑起来，迷迷糊糊，不知要去甚么地方。幽深的树林，一望黑沉沉，这正是猿猴居住的家乡。峻拔的山岭，遮蔽着日头，山下不时落雨，经常暗淡无光。一到冬日，雪花飘飞，无边无垠，浓云紧压在房屋的顶上。

哀吾生之无乐兮，幽独处乎山中。吾不能变心而从俗兮，固将愁苦而终穷。接舆髠首兮，桑扈臝行。忠不必用兮，贤不必以。伍子逢殃兮，比干菹醢。与前世而皆然兮，吾又何怨乎今之人！予将董道而不豫兮，固将重昬而终身。

哀吾生之无乐兮，幽独处乎山中。吾不能变心而从俗兮，固将愁苦而终穷。接舆髠首²⁸

(接舆髠首：接舆：人名，春秋时楚国的一个隐士，《论语》中称他为楚狂，他曾讥笑过孔子未能及时归隐。髠首：剃去头发。古时有剃发之刑，因此头上无发，即羞辱的记号。相传接舆因对时政不满，故意自将头发剃光，以示避世不仕。一说，接舆因孤介而被刑，乃一刑余之人。髠，粤：[昆kwan1]；普：[kūn]。)

兮，桑扈臝行²⁹

(桑扈臝行：桑扈：人名，或即《庄子》中所说的子桑户，古代隐士。臝行：即裸着身体行走。相传桑扈愤世嫉俗，故意如此。一说赢行，即表示穷得穿不起衣裳。)

。忠不必用兮，贤不必以³⁰

(以：这里作用解。)

。伍子逢殃³¹

(伍子逢殃：伍子：即伍子胥，名员，春秋时楚国人。入吴，事吴王夫差，因谏吴王伐越，不为所纳，赐剑自杀。后来吴国果为越国所灭。逢殃：遭逢灾祸。)

兮，比干菹醢³²

(比干菹醢：比干：人名，殷纣王的臣子，因谏纣王，被纣王剖心。菹醢，粤：[追海zeoi1hoi2]；普：[zūhǎi]，剁成肉酱。)

。与前世而皆然兮，吾又何怨乎今之人！予将董道而不豫³³

(董道而不豫：董道，正道。豫：犹豫。)

兮，固将重昬³⁴

(重昬：极端穷困。)

而终身。

唉！我这一生不再会有快乐，孤伶伶地住在寂寥的荒山之上。我决不能改变我的心意去随波逐流，虽然注定要终生潦倒悲怆。接舆剃掉了头发，桑扈穿不起衣裳，忠厚的人一定不会见用，贤能的人一定不会选上。像伍员那样忠耿，到头竟被逼自杀，像比干那样善良，结果给剁成肉酱。前代的往事都是如此，我又何必怨恨今人加给我的祸殃！我要守住正道，不必犹豫，虽然注定我这一辈子要穷困绝望。

乱曰︰鸾鸟凤皇，日以远兮！燕雀乌鹊，巢堂坛兮！露申辛夷，死林薄兮！腥臊并御，芳不得薄兮！阴阳易位，时不当兮！怀言侘傺，忽乎吾将行兮！

乱曰³⁵

(乱曰：尾声。乐声终了时，繁音促节，交错纷飞，因此音乐的终章称乱。)

：鸾鸟凤皇³⁶

(鸾鸟凤皇：皆美丽的鸟，用以比喻君子。)

，日以远兮！燕雀乌鹊³⁷

(燕雀乌鹊：皆乱叫噪的贱鸟，用以象征小人。)

，巢堂坛³⁸

(巢堂坛：巢，作动词用，即筑巢的意思。堂坛：大厦和高台。)

兮！露申辛夷³⁹

(露申辛夷：露申：重被暴弃。辛夷：香草，用以象征君子。)

，死林薄⁴⁰

(林薄：林中草木零乱交错之处。)

兮！腥臊并御，芳不得薄⁴¹

(薄：这里作逼近解。)

兮！阴阳易位，时不当兮！怀言侘傺⁴²

(侘傺：粤：[诧切caa3cai3]；普：[chàchì]，怅惘、傍徨、失意。)

，忽乎吾将行兮！

尾声：那清高的鸣鸾和美丽的凤凰，一天一天地越发飞去还方！你这聒噪的燕雀和讨厌的乌鹊，竟把你们的窠巢筑在堂坛之上！那芬芳的辛夷一再被遗弃在外边，都枯死在树林中草木丛杂的地方！不管甚么腥的臊的东西都摆上桌面，却把芳香的美味扔在一旁！阴阳倒颠，天地换了位置，这个世代呀，实在太不成样！怀抱着一颗诚实的心，无限怅惘，我还是飘然远引吧，何必彷徨！

赏析

本篇记敍流放期间的行踪，抒发悒郁愤慨的心情。

全篇共分五段。

首段写自己在恶浊的世上，感到孤独寂寞，暗示自己的怀才不遇，历遭压抑挫折。但他并不悲观，也不怨天尤人，对于自幼所持守的志操，到老仍不放弃，正显明他的择善固执的精神。他仍怀着无限希望，他要与天地同寿，与日月齐光，用希望来沖淡心里的痛苦。

次段记敍旅途的经过，渡过江湘后，登鄂渚，舍车而舟，溯沅水，经枉陼而辰阳，到了僻远的地方。从他的反顾，他的放马停车，他的船凝滞不进来看，他仍是念念不忘家国，表现出了他的依恋之情。

三段写他进入潊浦以后的徬徨，以及流放地点的悽惨景象。四段抒写心里的悲哀，举出古代忠贤来自己开脱。

最后一段，写出对于当时朝廷中羣奸当政的愤懑，也流露出了自己对于他们的诅咒。用鸾凤与燕雀，腥臊与芳香，将自己和他们之间作了一个极显明的对比，薰莸不能同器，他的遭谗流放自是必然的了。

作者／出处

屈原

屈原，生于楚宣王二十七年，卒于楚顷襄王二十二年（公元前三四三──前二七六）。名平，一名正则，号灵均，战国时代楚国人。屈原是楚王同姓贵族，学问渊博，历任左徒及三闾大夫等职，曾辅怀王处理国事，对内主张任用贤能，修明法度，对外主张联齐抗秦。其后为上官大夫所谗，被怀王疏远。顷襄王时，因令尹子兰之忌，放逐江南。悲愤忧郁，自投汨罗江而死。 屈原是我国文学史上最早的大诗人、骚体的始创者。着有《离骚》、《九歌》、《天问》、《九章》、《远游》、《卜居》及《渔父》等。文采绚烂，词藻瑰奇，表达出作者愤世嫉俗和忠君爱国之情。《离骚》一篇，篇幅之长，与造诣之高，被认为是我国诗歌史上之冠。西汉刘向辑录屈原、宋玉及东方朔的作品，合称《楚辞》，成为当时南方文学的代表。

创作背景

本文为屈原所作《九章》中的第二篇，是他晚年被流放到江南的作品。据本文所写，他流放途中的行踪，是渡过大江、湘水和沅水，一直到了当时楚国最荒远的潊浦一带，所以题为涉江。涉，就是渡水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