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北朝刘勰文心雕龙・情采赏析

圣贤书辞,总称文章,非采而何?夫水性虚而沦漪结,木性实而花萼振;文附质也。虎豹无文,则鞹同犬羊;犀兕无文,而色资丹漆;质待文也。若乃综述性灵,敷写器象;镂心鸟迹之中,织辞鱼网之上;其为彪炳,缛采名矣。

圣贤书辞,总称文章,非采而何?夫水性虚而沦漪结1

(漪结:沦漪:水波;《诗经》:河水清且沦漪。)

,木性实而花萼振2

(振:抖擞有精神的意思。)

;文附质也。虎豹无文,则鞹同犬羊3

(鞹同犬羊:鞹:一作鞟;去了毛的皮。《论语》:虎豹之鞟,犹犬羊之鞟。鞹,粤:[廓kwok9];普:[kuò]。)

;犀兕无文,而色资丹漆4

(犀兕无文,而色资丹漆:犀是巨兽,即犀牛。兕是犀之雌者。丹是朱砂,红色;漆可以髹物,黑色。《左传‧宣公二年》:宋城,华元为植巡功,城者讴曰:睅其目,皤其腹,弃甲而复;于思于思,弃甲复来,使其骖乘谓之曰:牛则有皮,犀兕尚多,弃甲则那?役人曰:从共有皮,丹漆若何?华元曰:去之夫,其口众我寡。这个故事是说筑城的役人讥笑华元打过败仗(弃甲),现在居然又来了,华元使其骖乘告诉他们说:可以造甲的牛皮和犀兕之皮还很多,弃了甲又算甚么呢?役人不服,再回答说:即令犀兕之皮还不少,但这种皮是没有文采的,您没有丹漆怎么办呢?华元看见他们人多口杂,知难与争辩,便叫大家走开了。犀,粤:[西sai1];普:[xī]。兕,粤:[自zi6];普:[sì]。)

;质待文也。若乃综述性灵,敷写器象;镂心鸟迹5

(鸟迹:指文字;许慎《说文》序:见鸟兽蹏迒之迹,知分理之可相别异也。这是说古人创制文字,是因为看见兽蹄鸟迹而启发的。)

之中,织辞鱼网6

(鱼网:指纸;《东观汉记》说蔡伦用树皮及敝布鱼网作纸。)

之上;其为彪炳,缛采7

(缛采:繁盛的采饰。)

名矣。

圣贤的书辞,都叫做文章,这不就是说它有文采吗?水的性质是中虚,因而它在表面上能结成波纹;木的体质很结实,因而能发出花萼;这是说文不能离开质的意思。虎豹身上如果没有斑文,它们的皮子便和犬羊一样;犀兕的皮子尽管很好,但它们表现色采,依然要靠丹漆去加以涂饰;这是说质仍有待于文的意思。至于以意匠组织文字去综述性灵,或描写物象,其所表现的精彩,我们当然不能不加以文采之名了。

故立文之道,其理有三︰一曰形文,五色是也;二曰声文,五音是也;三曰情文,五性是也。五色杂而成黼黻,五音比而成韶夏,五性发而为辞章,神理之数也。《孝经》垂典,丧言不文。故知君子常言,未尝质也。老子疾伪,故称美言不信,而五千精妙,则非弃美矣。

故立文之道,其理有三:一曰形文,五色8

(五色:青、黄、赤、白、黑。)

是也;二曰声文,五音9

(五音:宫、商、角、征、羽。)

是也;三曰情文,五性10

(五性:仁、义、礼、智、信。《汉书‧翼奉传》:五性不相害,六情更兴废。注:肝性静,心性躁,脾性力,肺性坚,肾性智。)

是也。五色杂而成黼黻11

(黼黻:衣裳上绘绣的文采。黼黻,粤:[虎弗fu2fat7];普:[fǔfù]。)

,五音比而成韶夏12

(韶夏:韶,舜乐名;夏指禹乐。)

,五性发而为辞章,神理之数也。《孝经》垂典,丧言不文13

(丧言不文:见《孝经》传第十五章:子曰:孝子之丧亲也,哭不偯,礼无容,言不文,服美不安,闻乐不乐,食旨不甘,此哀戚之情也。)

。故知君子常言,未尝质也。老子疾伪,故称美言不信14

(美言不信:文见《老子‧下篇》。)

,而五千精妙15

(五千精妙:《史记‧老子列传》:于是老子迺着书上下篇,言道德之意,五千余言。其文精简玄妙。)

,则非弃美矣。

因此,凡能构成所谓文的,把它分别起来,不外三种:一、以五色去表现的,我们叫它为形文;二、以五音去表现的,我们叫它为声文;三、以五性去表现的,我们叫它为情文。五色配合便成黼黻,五音和谐便成韶夏,五性发抒便成辞章,这是很自然的道理。《孝经》上说:丧言不文,这可知道君子平常立言并不是完全朴素的;老子讨厌虚伪,所以他说:美言不信,意思是说:话说得太好听是靠不住的,可是他所写五千言的《道德经》,却是精妙非常,这可看出他也并不是主张放弃美的。

庄周云︰辩雕万物。谓藻饰也。韩非云︰豔采辩说。谓绮丽也。绮丽以豔说,藻饰以辩雕,文辞之变,于斯极矣!研味李老,则知文质附乎性情;详览庄韩,则见华实过乎淫侈。若择源于泾渭之流,按辔于邪正之路,亦可以驭文采矣。

庄周云:辩雕万物。谓藻饰也。韩非云:豔采辩说。谓绮丽也。绮丽以豔说,藻饰以辩雕,文辞之变,于斯极矣!研味李老16

(李老:承上文应为孝老。)

,则知文质附乎性情;详览庄韩,则见华实过乎淫侈。若择源于泾渭17

(泾渭:二水名,泾清渭浊,在甘肃省,《诗经》:泾以渭浊,湜湜其沚。)

之流,按辔于邪正之路,亦可以驭文采矣。

庄周说:辩雕万物,这是说写文章要以辞藻去加以修饰的意思;韩非说:艳采辩说,这也是说文章要写得和锦绣一般艳丽的意思;文辞的变化,简直弄到要以艳丽去加以渲染,以藻饰去加以刻画,总算达于极点了。我们玩味上面《孝经》和老子的话,可以知道不问文质必一本于性情;细察庄周和韩非的意思,则可看出不问华实都嫌过于淫靡;假如我们能够正本清源,从清浊和邪正上去加以选择,则庶几乎可以把文采运用得恰到好处,而使其无过与不及之差了。

夫铅黛所以饰容,而盼倩生于淑姿;文彩所以饰言,而辩丽本于情性。故情者,文之经;辞者,理之纬。经正而后纬成,理定而后辞畅︰此立文之本源也。昔诗人什篇,为情而造文;辞人赋颂,为文而造情。何以明其然?

夫铅黛所以饰容,而盼倩18

(盼倩:《诗经‧卫风‧硕人》: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盼,黑白分明,倩,好口辅。)

生于淑姿;文彩所以饰言,而辩丽本于情性。故情者,文之经;辞者,理之纬。经正而后纬成,理定而后辞畅:此立文之本源也。昔诗人什篇19

(什篇:什与十同,诗之雅颂,以十篇为一卷。)

,为情而造文;辞人赋颂,为文而造情。何以明其然?

铅粉和黛墨这两种东西,本来是女子用以修饰她们的容貌的,可是一个女子其所以能够美目流盼,巧笑倩兮,毕竟还是靠她天然的风韵;美丽的文字,本来是用以修饰言辞的,可是文章的辩不辩或丽不丽,也还是要看作者的性情怎样。由此说来,如同一种织品,情好比是文章的经线,辞好比是理论的纬线,要经线正了,然后纬线才能有所成就;必须理论确定,然后辞旨才能畅达;这便是立文的本源。古代诗人的那些篇章,是先有了情,然后因情以造文;后来辞人所写的赋或颂,却是因为先要写一篇文章,然后因文而造情。何以见得如此呢?

盖风雅之兴,志思蓄愤;而吟咏情性,以讽其上︰此为情而造文也。诸子之徒,心非郁陶;苟驰夸饰,鬻声钓世︰此为文而造情也。故为情者,要约而写真;为文者,淫丽而烦滥。而后之作者,采滥忽真,远弃风雅,近师辞赋;故体情之制日疎,逐文之篇越盛。

盖风雅20

(风雅:诗经有国风和大小雅。)

之兴,志思蓄愤;而吟咏情性,以讽其上:此为情而造文也。诸子之徒,心非郁陶21

(郁陶:言烦闷想念:《孟子‧万章篇》:郁陶思君尔。)

;苟驰夸饰,鬻声钓世:此为文而造情也。故为情者,要约而写真;为文者,淫丽而烦滥。而后之作者,采滥忽真,远弃风雅,近师辞赋;故体情之制日疎,逐文之篇越盛。

原来国风和大小雅之所以产生,是因为诗人志在把他们的愤郁之情蕴蓄着,而以吟咏去发抒他们的性情,以讽示在他们上边的人物,这便是以情造文;后来的诸子百家,不过为的要驰骋夸饰他们的文章以沽誉钓名,这便是以文造情。因此之故,如果文章的重点在情,便往往能够简约而真实;反之,如果重点在文,便难免流于淫靡或烦复而泛滥。可惜后来的作家,采取了这种泛滥而忽略了真实,抛弃了从前的风雅,而只效法近来的辞赋,因此弄得发抒真性情的作品一天天稀少,专着重在文采的篇章却多起来了。

故有志深轩冕,而汎咏皋壤;心缠几务,而虚述人外。真宰弗存,翩其反矣!。

故有志深轩冕22

(轩冕:古代卿大夫的车服,同时用为贵显者的通称。)

,而汎咏皋壤23

(皋壤:原隰之地,此处引伸为卑贱或隐逸者之居。《庄子‧知北游》:山林欤,皋壤欤,使我欣欣然而乐欤?)

;心缠几务24

(几务:指涉及机密的事务,此处心缠几务与下文虚述人外对举,乃指世间一切的俗务。)

,而虚述人外25

(人外:即人世以外之意,《宋书‧隐逸传》:孔淳之遇释法崇,因留共止,遂停三载。法崇歎曰:缅想人外,三十年矣,今乃倾盖于兹,不觉老之将至也!)

。真宰26

(真宰:指天;《庄子》:若有真宰,而特不得其朕。此处指文章中所包含的真意而言。)

弗存,翩其反矣27

(翩其反矣:《诗经‧小雅‧角弓》:骍骍角弓,翩其反矣,言角弓弛而外反。)

!。

有种人本来萦情于利禄,却偏要表示清高;本来留心于当世之务,却偏要高谈到人世之外,一点真意也不存在,这当然与立文的本意相反了。

夫桃李不言而成蹊,有实存也;男子树兰而不芳,无其情也。夫以草木之微,依情待实;况乎文章,述志为本?言与志反,文岂足征?是以联辞结采,将欲明经;采滥辞诡,则心理越翳。固知翠纶桂饵,反所以失鱼。言隐荣华,殆谓此也。

夫桃李不言而成蹊28

(桃李不言而成蹊:《史记‧李广传》:桃李不言,下自成蹊,谓桃李不招人采摘,而采摘者多,其下自然成为蹊径。)

,有实存也;男子树兰而不芳29

(男子树兰而不芳:此句出《淮南子》:男子树兰,美而不芳。)

,无其情也。夫以草木之微,依情待实;况乎文章,述志为本?言与志反,文岂足征?是以联辞结采,将欲明经;采滥辞诡,则心理越翳。固知翠纶桂饵30

(翠纶桂饵:见《阚子》:以桂为饵,锻黄金之鈎,错以银碧,垂翡翠之纶。)

,反所以失鱼。言隐荣华31

(言隐荣华:《庄子‧齐物论》:言隐于荣华,荣华,浮辩之词,华美之言,只为滞于华辩,所以蔽隐至言,即老子信言不美,美言不信的意思。)

,殆谓此也。

我们要知道桃李尽管不言,但桃树李树的下面却有许多行人所造成的蹊径,这是因为有实物自然诱导人去采摘;兰草本来很香,可是由男子手种的却不见得芬芳,这是因为缺少了一种真情的感应。像草木这样细微的东西,尚且离不开真情实感,何况文章本来是以表达一个人的意志为原则的,如果所说完全与意志相反,这种文章如何还能够信今传后呢?原来我们把辞句联系起来而加以藻饰,其目的在说明一种道理;如果藻饰过分而徒逞诡辩,反而会把我们的心理弄得模糊起来。由此可知以翠羽为纶,以桂为饵,反而钓不着鱼,所谓言语容易为一种浮辞所掩蔽,也就是这个道理。

是以衣锦褧衣,恶文太章;贲象穷白,贵乎反本。夫能设谟以位理,拟地以置心;心定而后结音,理正而后摛藻,使文不灭质,博不溺心,正采耀乎朱蓝,闲色屏于红紫;乃可谓雕琢其章,彬彬君子矣!赞曰︰

是以衣锦褧衣32

(衣锦褧衣:见《诗经‧卫风‧硕人》。褧,同絅,乃加于衣上的单衣。《中庸》:衣锦尚絅,恶其文之着也。褧,粤:[炯gwing2];普:[jiǒng]。)

,恶文太章;贲象穷白33

(贲象穷白:《易‧贲卦》:上九,白贲,无咎。贲:装饰,白贲,即舍荣华而归于朴素的意思。此云贲象穷白,便是说绚烂到极点,而反本归于无色的意思。)

,贵乎反本。夫能设谟34

(谟:一作模。)

以位理,拟地以置心;心定而后结音,理正而后摛藻35

(摛藻:摛作发解,班固《汉书》敍传:摛藻如春华,言作文能发出辞采。)

,使文不灭质,博不溺心,正采耀乎朱蓝,闲色屏于红紫;乃可谓雕琢其章,彬彬君子36

(彬彬君子:彬彬:犹班班,物相杂而适均之貌,《论语‧雍也》:文质彬彬,然后君子。)

矣!赞曰:

因此《诗经》上所以说衣锦褧衣,即是说穿一件锦绣的衣服,上面一定还要罩上一件薄薄的单衫,便是不欢喜文采过于眩目的意思;《易经》上说白贲无咎,便是说绚烂到极点依然要归于朴素的意思。如果能够以一定的轨范去控制我们的理论,同时能把我们的心情安顿得很妥适,然后以适当的心情吐辞,从正当的理论去加以辞藻,使得虽有文采而不湮灭其本质,虽博洽而不陷溺我们的心情,所表现出来的是朱蓝的正采,被屏弃的乃是红紫的杂色,能像这样去好好写出一篇文章,便真可算得是文质彬彬的君子了。再总括上面的意思加以赞说:

言以文远,诚哉斯验!心术既形,英华乃赡。吴锦好渝,舜英徒豔。繁采寡情,味之必厌。

言以文远,诚哉斯验!心术既形,英华乃赡。吴锦好渝,舜英37

(舜英:木槿,其花朝生暮落,《诗经》:有女同行,颜如舜英。)

徒豔。繁采寡情,味之必厌。

立言一定要靠文采才能流传得很久远,这句话是可信的。能够把真实的心情表达出来,便自然富有精采。吴锦尽管非常好看,可是容易变色;舜英尽管非常美艳,可是朝生暮死;这犹之乎我们所写的一篇文章,只是充满了浮辞滥采,而缺少了真实的情感,一经玩味,便会令人生厌的。

赏析

本文是作者针对当时的文风而加以批判,认为除文采以外,必须还要注意一篇文章的内容,换言之,不单只要注意文,还要注意质。

这篇文章分成三大段,而最后结以一赞。第一段提出文质两字,作者对文并不忽视,可是为针对当时的文风,乃把质看得更为重要。又标出性情两字,说明作文之要,贵乎有真性情贯注其间,离开性情而专重文采,则非立文之道。第二段继续畅发上段性情两字的意思,更提出为情造文与为文造情两个主要观念,说明文必与情相生,不体情而专逐文,则真意索然,正与立文之道相反。这是本篇最有精采的一段。第三段更反覆就情实理三字加以阐发:情要真,事要实,理要正,而目的则在做到文不灭质,博不溺心。赞是就全文加以总括,有时是一种结论,有时也用以作补充,《文心雕龙》全书,都是这样一种做法。

文学批评的文章,纯粹是议论文的体裁,不过与普通的议论文不同,因为它本身就是一种文学作品,除了要有丰富的思想内容以外,还得具有高度的艺术性。所以本文的造句遣辞,摛藻扬芬,也极典丽矞皇之至。至于这篇文章的结构,多用排偶,这种文体盛行于六朝唐初,即后世所谓的骈文。

作者/出处

刘勰

刘勰,字彦和,南北朝时梁东莞莒人,(其地原属山东,东晋侨置南东莞郡,南齐改东莞,即今江苏武进县。)生卒年代不详,但《南史》本传称其少时依沙门僧祐(公元四四五——五一八)居,又称其深受昭明太子(萧统,公元五〇一——五三一)爱接,其着《文心雕龙》成,曾取定于沈约(公元四四一——五一三);以这三个人的生卒年代推算,则刘勰的时代不出公元五世纪下半期至六世纪上半期之间。勰博通经论,曾与沙门慧震撰经证于定林寺,功毕出家,改名慧地。

创作背景

《文心雕龙》计十卷五十篇,据说只存四十九篇,《隐秀》一篇为后人补作。这是我国一部最早的文学批评,这一篇《情采》,便是这部书的五十篇之一。情者文章的内容,采者文章的辞藻,齐梁文胜而质亡,一般作者多竞尚辞藻,而往往把内容忽视,刘勰因此强调的指出这种毛病。刘勰本人并不是说辞藻不要紧,即以他这部《文心雕龙》来说,又何尝不在辞藻方面十分讲究?不过他所说的不是浮辞,而确实有他的见解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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