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李渔芙蕖赏析

芙蕖与草本诸花似觉稍异；然有根无树，一岁一生，其性同也。谱云︰产于水者曰草芙蕖，产于陆者曰旱莲。则谓非草本不得矣。予夏季倚此为命者，非故效颦于茂叔而袭成说于前人也，以芙蕖之可人，其事不一而足，请备述之。

芙蕖与草本¹

(草本：指茎部柔软，结实后即枯萎的植物；与根茎枝干成木质的木本植物，为植物学中的两大类。)

诸花似觉稍异；然有根无树，一岁一生，其性同也。谱²

(谱：记录人物状况的书。专敍花木的，有《羣芳谱》《广羣芳谱》等。)

云：产于水者曰草芙蕖，产于陆者曰旱莲。则谓非草本不得矣。予夏季倚此为命者，非故效颦于茂叔而袭³

(效颦于茂叔而袭：效颦：颦，亦作矉，是蹙眉；效颦，是摹倣人家蹙眉的样子。这是一个典故，出于《庄子‧天运》篇，是说古代有位美人西施，心里感到痛苦，蹙起眉来了，同村里有位丑女，看到西施这样子，以为很美，便也摹倣着蹙起眉来，结果却更加丑了，富人看见她，赶快关上门，穷人见了她，都吓得跑了。后人引用这一典故来比喻不善摹倣。茂叔：宋朝理学大师周敦颐（公元一〇一七——一〇七二）的字。他曾写过一篇《爱莲说》。袭：剿袭。颦，粤：[贫pan4]；普：[pín]。)

成说于前人也，以芙蕖之可人⁴

(可人：原指可爱的人。此处作令人爱怜解。)

，其事不一而足⁵

(不一而足：成语，就是多的意思。)

，请备述之。

芙蕖和其他草本的许多花好像觉得有点不同，可是有根没有树，一年生一次，那种基本性质却是相同的。花谱里面说：生在水里的叫做草芙蕖，生在陆地的叫做旱莲；那么就说不是草本也不成了。我在夏天依靠这花像自己生命般的原因，倒不是故意仿效周茂叔而剿袭前人的现成议论；实在是因为芙蕖的动人怜爱，那事实真是太多了，现在且让我详详细细地说它一说吧。

群葩当令时，只在花开之数日，前此后此，均不足观。芙蕖则不然。自荷钱出水之日，便已点缀绿波；及其茎叶既生，则又日高日上，日上日妍；有风既作飘飖之态，无风亦呈嬝娜之姿；是我于花之未开，先享无穷逸致矣。

群葩当令⁶

(葩当令：葩：即花。当令：佳妙合时。葩，粤：[巴baa1]；普：[pā]。)

时，只在花开之数日，前此后此，均不足观。芙蕖则不然。自荷钱⁷

(荷钱：荷叶初生时，圆小如钱，平浮水面，所以称荷钱。)

出水之日，便已点缀绿波⁸

(点缀绿波：点缀：衬饰。绿波：水。缀，粤：[醉zeoi3]；普：[zhuì]。)

；及其茎叶既生，则又日高日上，日上日妍⁹

(妍：美。妍，粤：[言jin4]；普：[yán]。)

；有风既作飘飖¹⁰

(飘飖：飖亦作摇，即动摇不定的意思。)

之态，无风亦呈嬝娜¹¹

(呈嬝娜：呈：现出。嬝娜：轻盈柔美的样子。嬝娜，粤：[鸟挪niu5no4]；普：[niǎonuó]。)

之姿；是我于花之未开，先享无穷逸致¹²

(逸致：乐趣。)

矣。

许多花儿最好看的时候，只不过在花开着的短短几天；在这以前以后，都不值得欣赏。芙蕖却不是这样的，自从钱般的嫩叶露浮水面的时候，便已经衬饰着碧绿的水波；等到它的茎叶已经长成，便又一天比一天高，一天比一天上；一天比一天上，一天比一天美；有风的时候，既作出了飘飖的神态；没风的时候，也呈现着嬝娜的丰姿；这是我在花还没开的时候，先已享受了无穷的乐趣了。

迨至菡萏成花，娇姿欲滴，后先相继，自夏徂秋；此则在花为分内之事，在人为玩赏之常者也。及花之既谢，似可告无罪于主人矣，乃复蒂下生蓬，蓬中结实，亭亭独立，犹似未开之花，与翠叶并擎，不至白露为霜不止——此皆言其可目者也。

迨至菡萏¹³

(菡萏：荷花未开叫菡萏，已开叫芙蕖。菡萏，粤：[haam5条tiu4]；普：[hàntiáo]。)

成花，娇姿欲滴¹⁴

(娇姿欲滴：如说娇滴滴，极言其娇嫩，像不能凝固的一样。)

，后先相继，自夏徂¹⁵

(徂：到。徂，粤：[曹cou4]；普：[cú]。)

秋；此则在花为分内之事，在人为玩赏之常者也。及花之既谢¹⁶

(谢：落。)

，似可告无罪于主人矣，乃复蒂下生蓬¹⁷

(蓬：即莲房，俗称莲蓬。)

，蓬中结实，亭亭¹⁸

(亭亭：直立的样子。)

独立，犹似未开之花，与翠叶并擎¹⁹

(擎：高举。擎，粤：[鲸king4]；普：[qíng]。)

，不至白露为霜²⁰

(白露为霜：白露：二十四节气之一，约当国历九月八日或九日。这时我国许多地方都由暑转凉，白色的露水始凝结为霜。)

不止——此皆言其可目²¹

(可目：此处可字作动词用，就是悦目的意思。下文可鼻可口，和这用法同。)

者也。

等到菡萏变成花朵，娇豔的姿色活生生像就要滴下般，从夏天直到秋天或先或后陆续开放；这在花来说是分内的事情，在人来说却是玩赏的季节了。到了花朵已经谢落，好像可以满对得起主人的了；却又花蒂下面生出莲蓬，莲蓬里面结了莲子，笔直地独立着，还像不曾开的花，和绿叶一同擎着，不到秋深白露凝结成霜的时候不止。以上这都是说的那些悦目的部份。

可鼻则有荷叶之清香，荷花之异馥；可口则莲实与藕，皆并列盘餐而互芬齿颊。 只有霜中败叶，零落难堪，似成弃物矣；乃摘而藏之，又备经年裹物之用。

可鼻则有荷叶之清香，荷花之异馥²²

(馥：香气。馥，粤：[福fuk7]；普：[fù]。)

；可口则莲实²³

(莲实：莲子。)

与藕，皆并列盘餐而互芬齿颊。 只有霜中败叶，零落难堪，似成弃物矣；乃摘而藏之，又备经年裹物之用。

悦鼻的，有荷叶的清香，荷花的异香；悦口的，有莲子和藕，都同时可以上得酒席，香喷喷地留在齿颊之中。只有那霜后的败叶，外表显得零落不堪，好像变成废物了；可是把它们摘下收藏起来，仍然可以留着做整年包裹东西的用途。

是则芙蕖也，无一时不适耳目之观，无一物不备家常之用；有五穀之实而不有其名，兼百花之长而各去其短。种植之利，有大于此者乎？

是则芙蕖也，无一时不适耳目之观，无一物不备家常之用；有五穀²⁴

(五穀：说法很多，普通称稻、黍、稷、麦、菽为五穀。)

之实而不有其名，兼百花之长而各去其短。种植之利，有大于此者乎？

由此便可见芙蕖这东西，实在没有一个时候不适合人们耳目的观赏，没有一件东西不供给人们家常使用；具备五穀的实用而没有它们的名声，兼有百花的长处而全没它们的短处。就种植的利益来说，还有比这再大的吗？

赏析

本文提出芙蕖可爱的主张，就莲花的功用方面尽量发挥，属于议论文的体裁。文中借芙蕖的特性，暗射一种表里俱美、实至名归的人格的可爱。

议论文字，贵在说理透彻，方能使读者充分明了，而予以信服。本文虽只两大段，而每段各有层次，有条不紊。第一段，先说芙蕖的特性，次说自己爱芙蕖不同于茂叔，借以开出下文。第二段，先说花未开的好处；次说花正开的好处；次说花已谢的好处；而以可目作一小结。再由可目生出可鼻，由可鼻生出可口。再进一步说，纵是败叶零落，仍可供经年裹物之用。到此芙蕖的功用已经说尽，已经题无剩议；才始终结前文，逼出种植之利，有大于此者乎的结论，弥见轻松自然，毫无斧凿痕迹。

作者／出处

李渔

李渔（公元一六一一——一六八五），字笠翁，清朝浙江兰溪县人；康熙年间流庽金陵。他是清朝一位伟大的戏曲家，时称李十郎。作曲十六种，以《奈何天》《风筝误》……等十种最为著名，号称笠翁十种曲；此外，他将所作诗文随笔等，集为《一家言》。

创作背景

芙蕖，莲花的别名。本文是从《一家言》里节选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