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柳宗元Liu Zongyuan哀溺文序（节录）赏析

永之氓咸善游。一日，水暴甚，有五、六氓，乘小船绝湘水。中济，船破，皆游。其一氓尽力而不能寻常。其侣曰︰汝善游最也，今何后为？曰︰吾腰千钱，重，是以后。曰︰何不去之？不应，摇其首。有顷益怠。已济者立岸上呼且号曰︰汝愚之甚，蔽之甚！身且死，何以货为？又摇其首，遂溺死。

永¹

(永：永州，治所在今湖南省零陵县。)

之氓²

(氓：老百姓。氓，粤：[民man4]；普：[méng]。)

咸善游³

(咸善游：都精于泳术。)

。一日，水暴甚⁴

(水暴甚：江水涨得很厉害。)

，有五、六氓，乘小船绝⁵

(绝：横渡。)

湘水⁶

(湘水：即湘江，湖南省最大的河流。)

。中济⁷

(中济：渡到河中央。济：渡。)

，船破，皆游。其一氓尽力而不能寻常⁸

(寻常：古代八尺为寻，两寻为常。)

。其侣⁹

(侣：同伴。)

曰：汝善游最也，今何后为¹⁰

(何后为：为甚么会落后。为：句末助词，这里表疑问。)

？曰：吾腰¹¹

(腰：这里用作动词，缠在腰间。)

千钱，重，是以后。曰：何不去之¹²

(去之：把腰间缠着的钱丢掉。去：除去、抛弃。之：代词，指腰间缠着的钱。)

？不应，摇其首。有顷¹³

(有顷：不一会儿。)

益怠¹⁴

(益怠：更加疲惫无力。)

。已济者立岸上呼且号¹⁵

(号：大声叫喊。)

曰：汝愚之甚，蔽¹⁶

(蔽：蒙蔽，脑子不开窍。)

之甚！身且¹⁷

(且：将。)

死，何以货¹⁸

(货：金玉布帛的总名，即财物。)

为？又摇其首，遂溺死。

赏析

这是柳宗元被贬永州后写的一篇具有讽刺意味的文章。作者通过一个永州百姓因贪财而被溺死的寓言故事，讽刺了社会上那些贪得无厌的追名逐利之徒。

永州的人都善于游泳。一天，江水暴涨，有五、六个人乘小船横渡湘江。渡到河中间，船破了，大家都下水渡江。其中一个人尽力游泳却游不了几尺。他的同伴说：你最善于游泳，为甚么会落到后边了？他回答说：我腰里缠着一千文钱，太重了，因此落后。同伴说：为甚么不把钱丢掉？他不回答，摇了摇头。过了一会儿，渐渐气力不继，游得更慢了。已经渡江的人站在岸上大声呼喊说：你愚蠢极了，糊涂极了！人快死了，还要那些钱干甚么？他又摇了摇头，于是就淹死了。

在这节文字里，作者用了经济的笔墨，便描绘了一个至死也不肯弃财求生的蠢人形象。他本有水中求生的本领──善泳，但他爱钱甚于生命，结果不但长处没发挥出来，反而因此送了性命。对于这样的事，人们一般认为只要晓以利害，告诉他命掉了，钱也没用了，那么他就会醒悟过来。但实际情形却并非如此，那人在别人说出这个道理后，仍然拒绝放弃钱袋，结果淹死了。这不禁让每一个读者觉得困惑，但只要我们进一步地思索，也许就会明白作者的寓意：为几千钱而死的这个小百姓也许会被所有人讥笑为蠢人，但如果这种诱惑增大到数百数千倍，还涉及权力、名誉、地位等，那么，恐怕非小百姓可比的一些大人物，也会无视危险的波涛而不惜舍命去尝试。在现实中，因利欲熏心而丧生者可谓不计其数，他们与永之氓又有甚么本质的区别呢？

寓言文学在我国有着悠久的历史，战国时即已取得很高的成就。柳宗元继承发展了前代寓言的优良传统，并作出了独特的贡献。这篇寓言短小警策而又意味深长，作者借事设喻，将深刻的道理用形象化的故事表达出来，发人深省，笔锋犀利，富于讽刺文学的特色。

作者惜墨如金，不肯多着一字。文章开首先用简洁的几笔，交代永州人善泳及这一次水涨翻船的情形。接着，作者透过同伴和遇溺者的两次对话及他的反应，写出他贪财致死的不智。不应，摇其首、又摇其首，通过这些动作的描写，更使他不听忠告，愚昧固执的形象跃然纸上。

字凝语炼，是柳宗元散文语言的共同特色。本篇文字简洁明快，作者在关节处只用几个传神的短句略加点染、刻画，便使情景栩栩如生，如在目前。如写沉船，只有中济，船破，皆游六字；写遇溺者逐渐下沉，只有有顷益怠四字，可说字字皆有作用，无一字可删除。柳宗元这篇寓言，用字经济，但描述生动，文笔曲折有致，使人读来饶有兴味。

作者／出处

柳宗元

柳宗元，生于唐代宗大历八年，卒于唐宪宗元和十四年（七七三──八一九）。字子厚，河东（今山西永济）人。德宗贞元九年（七九三）举进士，初任校书郎，历任蓝田（今陕西蓝田）尉，贞元十九年（八〇三）年，任监察御史。王叔文执政时，擢礼部员外郎。其后王氏失势，柳氏被贬为永州（今湖南零陵）司马。唐宪宗元和十年（八一五），再贬为柳州（今广西僮族自治区柳州市）刺史。元和十四年（八一九），病逝于柳州，年仅四十七岁。

柳宗元与韩越并称韩柳，都是唐代古文运动的领袖。韩越评他的散文雄深雅健，似司马子长。他的哲理散文，说理透闢。传记则取材广泛，形象感人，意味隽永。他的山水游记，流畅清新，刻划细緻，寄寓他被贬谪边远的愁绪。此外，他也擅长辞赋和诗歌，有《柳河东集》四十五卷，《外集》二卷传世。

创作背景

《哀溺文》载于《柳宗元集》第十八卷。原文由序和正文两部分组成，序是一篇散文体的寓言，正文是一段仿《楚辞》体裁的抒情小赋。这里所节选的就是序文的一部分。